长安街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马喧阗。
曲阳侯、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带着他的舍人朴巨龙,告别赵飞燕,离开远条宫。他俩各乘一匹快骑,挥鞭踏出东司马里的大门,穿行在奔往司马将军府邸的街道上。
由于大街人多,他俩放松了缰绳,缓步驰行。王根持鞭横于鞍前,举目环顾。大道两旁生长着松柏,也生长着绿莹莹的白杨、垂柳、梧桐。大街呈现绿色,小巷挤着绿色,长安城几乎全被绿色镶嵌着,人们沉醉在迷人的绿色之中。
几年前,王根奢侈逾制,在府邸花园内叠山筑台,移栽松柏,规仿皇家白虎殿,险些被成帝严惩。当他身负斧锧雪夜赶到华玉殿大厅、面君俯伏请罪的时候,多亏赵飞燕,协助王太后,向皇上直言面谏,苦口讲情,才使他免遭一场灾难。
反省可以令人心明眼亮。他不住地思索这个道理。前天,在承明殿上,群卿聚议,商量张禹奏请冢茔之事,他直言反对,惹得成帝很不高兴。多亏张禹患病未能上朝,否则这位老相国是要被弄得无地自容的,愤恨更不必说了。回到司马将军府,他刚向家里人说完殿上情况,夫人和孩子们就异口同声地责怨他。对此,他尚有疑惑,故亲往远条宫,找飞燕皇后请教。
朝中卿臣对时局不满,纷纷劾奏王氏专政,特别是对王根的舆论和指责更为强烈。成帝大驾光临相府,探望仰卧病榻的张老丞相,将这些奏书交其览视,承请赐教。“张老丞相对你极力保护,并说此乃妄言惑人,劝说皇上切勿轻信。王将军,对比你在承明殿上谏阻张老丞相之慷慨陈词,有何感想呢?”
王根乘骑回味着皇后这番话,悔恨不已。他无心赏览街景,仿佛置身于无人境地。心想,恶言不出于口,邪行不及于己,则可明哲保身也!
两匹快骑将至司马将军府大门前,王根、朴巨龙勒缰停奔,翻身下马,他俩把缰绳交于早已等候在门前的马夫。
王根抬头一看,那熟悉的巍峨府门楼阁屹立在眼前,飞脊刺天,造型别致,琉璃瓦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两扇镶嵌螺钉的红漆大门更为壮观,一边一个硕大的青铜门环挂坠在门钹上。尤其引人瞩目的是称为看守大门的“司阁”,此乃两头大理石神狮被雕刻成飞展双翅的模样,昂扬威猛,置于府门两旁,每个石狮头部刻有十三个鬈毛疙瘩,谓之“十三太保”,更加显示出府邸的极尊地位。谁都知道,只有一品官位、侯爵大卿的府邸门前才能摆有这样的显贵设置。
王根正欲登上台阶、步入府门时,忽然听到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扭头一看,将军府一队射猎人马回来了。他和朴巨龙转身下了台阶,伫立迎候。
这支射猎队伍,由一名伍伯和四名骑士组成。今天一大早,他们奉王根指示,持剑戟、携弓弩,骑马去郊外猎场射猎。王根、朴巨龙一见他们马背上驮有獐子、狍子、野兔和山鸡等许多猎物,尤为显眼的是伍伯骑的白龙马背上驮着一只斑斓猛虎,顿时高兴得不得了。
王根快步走了过去,笑着说道:“各位辛苦!”
“王大人辛苦!”众人翻身下马,异口同声地说。
“战果辉煌!”王根抚摸着这只死老虎。
“伍伯!”朴巨龙走了过来,叮嘱道,“您将这只斑斓虎交与膳房,让他们倒出虎血,剔出虎骨和内脏,然后请方士配成珍贵药物,以供王大人和夫人补用!”
“请朴大人放心,我马上照办。”伍伯应道。
“哎,不行不行。”王根摇了摇头,忽然想到张禹,这位相国既然以德报怨,自己就应该易仇为亲,联为至好,于是决定将猎取的这只斑斓虎转送给张禹。他向伍伯吩咐道:“伍伯,你立即去往相府,由朴大人陪同,代我把这只猎虎奉送给张禹老丞相,告诉他,除了虎身可酿制贵重药物外,毛皮尚可作斑斓褥垫。”
“遵命!”伍伯打躬告辞,翻身跨上白龙骑,载驮着猎虎,挥鞭而去。
王根望着离去的射猎人马,心中大感安慰,转身登上台阶,跨进大门,进入府邸。
王根回到书房,反复思索自己已年过半百,应该“知天命”了,但为什么还做傻事呢?俗话说,交一友,通一条路;惹一人,树一堵墙。张禹同自己均是朝中一品官爵,理应谦让,不可争斗。多亏皇后、皇上及时指点,险些造成麻烦,落个“二虎相斗,两败俱伤”的下场。心中暗暗赞叹:赵飞燕,你不愧是我汉室的后宫之主啊!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部孔子的帛书《论语》,坐在案几前翻看,只见一行大字映入眼帘:“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他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进一步思考着如何消除张禹对他的不满。哦,明天又是上朝议政之日,皇上肯定还要卿臣研究张禹奏请冢茔之事,干脆,我再重修一份奏帛,呈与皇上。他放下《论语》,铺好布帛,挥毫疾书。
他刚刚写完奏书,只见舍人朴巨龙面带怒色,疾步跨入书房。
“巨龙,发生什么事了?”王根放下七寸羊毫,询问对方。
“王大人,我和伍伯遵照您的吩咐,将猎虎载送相府,刚到相府门前,就碰见了前槐里令朱云。”朴巨龙气呼呼地说。
“怎么,朱云回来啦?”王根惊异地问了一声。他知道,槐里令朱云,乃陈咸党羽,被罚到边陲服役。如今朱云是不是役满还乡、得以释放了呢?
“反正朱云没有穿县令袍服,而是着戎装。”朴巨龙感情冲动,十分气恼,“他认识我,也知道我在司马将军府给王大人当舍人。他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说什么你们王将军竟然也学会了官官相贿!但不应该将这只猎虎送给佞臣张禹,难道不怕被外人发现而耻笑吗?”
“巨龙,你怎么说的?”
“我当场反驳,人与人之间往来,何须他人干涉!”
“好,这话说得好。”
“可是朱云却这么回答我:君子交往须择善,切忌庸俗与兽伍。说完后,他便扬长而去。”
“看来朱云还是老脾气,刚直有余,豁达不足。”王根嘴上责怨朱云,但心里却很佩服这位被罢免的县令。
“王大人,朱云可能住在驿馆里,今晚我是否再找他一趟,跟他评理算账?”朴巨龙怒气未消,实感窝囊。
“哎,大可不必嘛。”王根因为总结了同张禹之间发生摩擦的教训,不想再与他人树敌,何况朱云是人人皆知的狂直谏臣,在皇上面前都敢直言上书,哪里还能惧怕一位大臣呢?于是劝阻道,“巨龙,这件事就暂且压下吧。性急惹祸端,慎言减烦恼!”
朴巨龙打了个唉声,心里觉得不平。
“你们见到张丞相了吗?”王根把话题拉了回来,问道。
“见到了。我们把猎虎献上后,丞相很高兴,再三感谢,叮嘱我们转告王大人,请他到府上做客。”朴巨龙回禀道。
“此事办得很好。你去陪同伍伯等人到膳房饮酒!”
“是!”朴巨龙拱手施礼,转身离去。
在向往的仕途上,王根的心扉又一次舒展开来。
红日早已偏西。
远条宫南殿的平台融于火红的颜色之中。夕阳,透过落地竹帘洒向绣着车马云游图案的地毯,五彩缤纷,斑斑驳驳。朱漆明柱被映射得油光锃亮,刺人眼目。黄色竹椅、栗色案几也仿佛被涂了一层橘红。然而,这里却散发着火辣辣的热气。
赵飞燕与朱云对坐几前,已谈话多时,可是并不觉得口干舌燥,宫中侍女给他俩斟好的茶水没顾得上喝一口,就连姜秋和姜霜给他俩切好的一瓣瓣西瓜也没顾得上吃一口。
朱云之所以受到皇后给予的这种特殊待遇,是因为他以元帝刘奭在位时受器重的县令之名找到淳于长,淳于长又知道他并非好惹,方领他来到远条宫。待他向皇后施过大礼、彼此寒暄后,淳于长主动离去。
被罢官的槐里令朱云,前去会晤赵飞燕,绝不是出于闲情逸致,更不是想攀龙附凤找个靠山,而是怀着忧国忧民之情,抱着振兴汉室之志,前来指责皇上昏庸无道,控诉佞臣败国之罪,就连对赵氏姊妹扰乱宫闱也给予谴责,尤其是对赵飞燕欲权专宠的野心予以无情揭露。他在皇后面前,毫无矜持之态,而是落落大方,理直气壮,把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全部倒出。
赵飞燕的脸上已沁出一颗颗汗珠,她不时用丝绸手帕擦拭。这不仅是由于天热,还由于朱云直言谴责皇宫政室糜烂不堪,心中不免受到刺激。她一看,朱云一个劲儿地批评成帝贪恋合德之美色、携同张放郊游射猎,脸上亦觉无光,心中不禁酸楚楚的。好歹成帝没有在场,否则必定处以凌迟之刑。这若是在众人面前,她也要将他斥退的。可是,她对这位年近五十岁的前槐里令之性格和为人早有耳闻:刚正不阿,豪气冲天。她想,欲成天下事,在理不在威。一旦以权威压制对方,对方势必反对。所以她忍了又忍,让了又让。既然朝中有了令人愤恨之事,宫内有了令人作呕之举,那么就应该允许别人指责,以便认真改正,不能闻过则怒,更不能施展淫威。况且,为了在皇宫里站稳脚跟,赢得众人的拥护,就应该委曲求全,洞察时局,取我之利,弃我之弊。她心内虽不平,举止却大度容人道:
“朱大人不愧为我汉室之杰出谏臣。”
“岂敢。”朱云尚摸不透赵飞燕的心思,只是出于对国家的一片忠心,毫无顾忌,侃侃而谈,“皇后,我乃区区下野县令,深知在人间的地位。但小臣明白,卑贱贫穷,非士之耻,不诱于誉,不恐于诽。所言皇上之过错,确实为了振兴大汉帝业,绝不是为了个人恩怨。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皇上能否思过改过,就全靠皇后良言规劝了。”
“难得朱大人一片忠言,本宫一定劝君采纳。”赵飞燕明明知道刘骜刚愎自用,从不愿接受别人的意见,但为了皇家德隆尊望,她还是违心地答应朱云。
“皇后,刚才小臣向您所提出的欲权专宠之行径,不知您有何感想?”
“忠言逆耳,自当节制。”赵飞燕最讨厌朱云提出的欲权专宠这条意见,但是为了顾全大局,息事宁人,还是强装笑颜,似真纳谏。她想,朱云这种怪人,万万不可招惹,一旦违背他的意愿,他可以随时随地给你滥加散布,弄不好到朝廷上给你大肆张扬,其影响就更大了。
朱云一看赵飞燕胸怀大度肯闻过,身尊好德不图荣,进而倾心谈吐:
“皇后,我到边陲从役当兵,结识了一位隐士,他对我谆谆教导,一个人无欲则能修身。临分手时,他还送给我一本书。”
“哦,这位隐士送给你一本什么书?”
“《修身法》。”朱云说着从袖内抽出一卷帛书。
“但不知此书是何人所著?”
“庄平君。”朱云将书呈向赵飞燕,继续说道,“他是一位老翁,曾和这个隐士住在同一间房里,两人意愿一致,禀性相投。过了大约一年时间,一天晚上,庄平君才把这部书送给这个隐士,天亮后,庄平君悄然离去。隐士打开书一看,都是修身修道的理论。”
“后来呢?”
“隐士再也没有见到这位老翁。”
“看来这部书来之不易,的确珍贵。”赵飞燕高兴地接过《修身法》。
“这部书对于您来说,可能用途不大,但可以对照其训诫,领会其含义,或多或少可以受些教益的。”朱云抱着极大希望,豪爽之中夹着中肯。
赵飞燕打开帛书一看,一行大字清晰可见:
功与名,不值一杯水。
第二天上午,在未央宫承明殿的大厅里,御史大夫翟方进虽然打心眼里反对张禹的做法,但迫于成帝的压力,只好违心重新宣读了张禹申请冢茔的奏书。顿时,满朝公卿又爆发出一场激烈争论。
“启奏陛下,微臣尚有奏折。”光禄大夫刘向撩袍跪于毡罽上,双手将奏帛托于头顶。
“启奏陛下,末将亦有奏折。”曲阳侯、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疾步向前,跪在刘向身旁,双手也将奏帛举向头顶。
站立两旁的公卿大臣,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在刘、王的头顶上。在上次议政时,这两位公卿都是反对张禹的,对其申请平陵旁肥牛亭之地,给予严肃的批评。今天,肯定又是重申观点,遏制张禹。这一文一武乃是朝中重臣,看皇上怎么办吧?
成帝一看刘向、王根接连跪在殿前,料定又是阻止张禹之申请。心中郁闷,怏怏不乐。心想,今天恩师张禹带病上朝,一旦众人坚决反对这位老相国呈递的奏帛,他的老脸可往哪儿搁呢?本想命令御史大夫翟方进当众宣读已经拟好的谕旨,但考虑不妥,唯恐伤了臣心。他忍着怒气,低首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