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槛折旌直臣

大厅一片寂静。

垂手站在御案前面的安昌侯、丞相张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白色胡须抖动着,连连用手帕擦拭面颊。他是拖着病体上朝的。这若是在相府的话,早就躺在床上休息了。无奈,今天为了个人后事,只好坚持忍耐,豁出老命、舍出老脸也是值得的。当看到刘、王二位公卿跪谏时,他那颗心就止不住地往下沉,那张脸顿即火辣辣的,真不知往哪里藏呀!他早就预料到,帮他说好话的人太少了。

诸卿的一双双眼睛不断地瞥向张禹,看到这位老相国颤颤巍巍的病态,为追逐私欲而不惜一切,都忍俊不禁。

一直倾向于为张禹说好话的薛宣、淳于长,本想跪谏奏迎成帝,讨好张禹,但一看到才望超人、能善言辞的刘向和恃戚倚功、手握兵权的王根,感到不好对付,不想自找无趣,所以他俩站在那里暂且观望,待机行事。

主持朝务的御史大夫翟方进,没有顾得上观察殿内各位公卿,而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成帝那里,如果成帝不开金口,那么朝中的任何大事小情也无人敢下结论。他已看到成帝怒恼的神情,感觉三两句话是难以排解的。眼下,朝中卿臣没人替他说话。有的人还幸灾乐祸,巴不得让他进退维谷,他从升任御史大夫以来,类似这样的场面经历过多次,凭着丰富的处理经验,都能够顺利绕过暗礁,闯过险滩。现在,他袖中已经藏有皇上的谕旨和皇后的奏帛,但仔细一想,还不到宣读的时候。因为大多数大臣对张禹怨恨强烈,必须允许他们把心中愤恨发泄出来,待他们气消恨散之后,方能宣布皇上的笔谕。他对刘向说道:“刘大人,请你宣读奏书。”

刘向放下双臂,双手展开帛书念道:

启奏陛下:

微臣对丞相张禹奏请葬地有不同愚见。《春秋》记载: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药草;士四尺,树以槐;庶民无坟,树以杨柳。然孔子葬母于鲁邑,坟仅四尺。张禹乃公卿,欲申请肥牛亭地为冢茔,与先王陵寝相邻并列,违规逾制,实为不妥。君臣葬为一处,岂不贻人口实,引起纷乱?望陛下三思,切忌切忌。

微臣刘向

刘向读完了奏谏,施叩拜大礼,欠身站起。

“哼!”成帝听罢刘向奏书,气得龙颜紫红。

王根的两只胳膊累得直打战,手中的帛书已抖出了声响,一双眼睛不住地瞥向翟方进,示意允许他启奏。

翟方进早已领会王根的意思,但他假装没看见,从心底讨厌这位大将军的为人。他已听到王根给张禹奉送猎虎的消息,推断王根将要出尔反尔,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冷落王根。他慢悠悠地举目环视大厅卿臣的表情,以给众人听到刘向谏阻后一个思考的机会,并且也给成帝留个缓和情绪的机会。

王根累得实在举不住了,只好放下双臂,一手拿着奏帛,一手掏手帕擦汗,心里埋怨翟方进不怀好意。

最难以忍熬的是张禹。他的病情不好,心情更不好,听了刘向的谏阻奏书后,心焦如焚,气哽喉咙,一下子旧病复发了。咣当一声,头触毡罽,全身扑倒在地上。

“快,快,快搀扶张大人!”翟方进命令大小宦官。

站在成帝旁边的两个小宦官急忙走下御台,将张禹搀扶起来。

中常侍郑永绕至御座屏风后边,取过一个松软而光滑的锦缎坐垫放在张禹身旁,协同小宦官们扶他坐稳。

“翟大人,快请御医给张老爱卿诊治!”成帝一见张禹发病摔倒,急得马上站起,命令道。

“是。”翟方进应声后,朝殿外喊道,“哪位御医在,立即进殿!”

站在端门外等待的相府医生宁怡和舍人夏森,闻讯后跑步进入承明殿大厅。他俩一看张禹面容苍白,双目紧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免有些担忧。宁怡摸着张禹的脉搏,只觉得病情严重,不宜再留殿上议政。随即,宁怡跪伏于御案前:“启奏陛下,张大人突然病笃,应立即回相府医治,万万不可耽搁。”

张禹似乎听到宁怡的启奏,心里惦记自己的后事,可陛下还没有恩准,所以不愿离殿,强打精神,慢慢地睁开那双老眼,抬起右手,战战兢兢地摆了几下。

成帝明白张禹的心思,但怕殿上发生事故,于是向翟方进摆手示意,赶紧将张禹抬出殿外,回府治疗。

翟方进马上照办。殿内的卫士和小宦官们抬起张禹,走出承明殿。夏森、宁怡向陛下施跪拜礼后,转身快步走出殿去。

这会儿轮到王根启奏了。翟方进待成帝坐在御座上,不得不允许王根上书。王根手展帛书念道:

启奏陛下:

安昌侯、承相张禹乃我汉室老臣,德高布九州,威望满天下,所请平陵旁肥牛亭地作冢茔,顺应君意,合乎民情,诚望陛下施泰山之恩,赐长江之情,给予恩准。在此,愚卿收回上次奏言,并望陛下海涵恕罪。

王根拜上

王根念罢奏折,向成帝施叩礼,而后站起身来,只觉得双膝疼痛,两腿麻木。

殿内大哗。

卿臣们感到非常奇怪,上次赴朝议政时,王根极力反对张禹之奏书,今日他却一反常态,真是令人费解。

成帝听了王根的奏书,自然心受宽慰。他不想再听逆耳之言了,朝着翟方进打了个手势,命令道:“念!”

翟方进点首从命,从袍袖中抽出皇上的谕旨,向众卿臣念道:

御诏:

朕念安昌侯、丞相张禹,鞠躬尽瘁于汉室,赤胆忠心于炎刘,德高望众,誉满神州,特赐肥牛亭地为冢茔,皇恩浩如海,臣民固江山,贤者有其安,生者敬其贤。望张禹受旨谢恩。

钦此!

大厅趋于平静。

持不同政见的卿臣们不再谏争了。天子的言语高于一切,谁还能以卵击石呢?

翟方进看到皇上的情绪平静下来,大臣们也不再吭声了,心想:这可是宣读皇后政事奏谏的好机会。但他又一想,皇上同皇后乃夫妻关系,皇后要向皇上讲什么话还不随便吗?干吗使用奏书的方法呢?一旦传念奏书,岂不让满朝文武官员更加议论皇上与皇后之间的关系?朝中大卿应该对君王负责,他将左手伸进右手袍袖内,摸了摸皇后的亲笔奏帛,犹豫了。

这时,一位小宦官急忙入殿,向成帝禀告皇后临朝候旨。翟方进觉得这下可好了,皇后的奏书不必宣念,皇后既然上朝,那么她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了。

成帝一听皇后临朝,考虑必有要事请奏,因这几天观察皇后的举止,大有好感,于是非常痛快地答应皇后进殿。

赵飞燕款款细步,飘然入殿。她身后跟着贴身宫女姜秋、姜霜。引人赞叹的是,她虽然当了皇后,侍从、宫女人数并没有增加,仍然是从前当婕妤、昭仪时的配备。公卿大臣们知道赵宜主入宫十年来,谨慎从事,工于心计,不露声色,大度包容,外人很难抓到把柄。她撩裙伏于毡罽上,行跪拜大礼,山呼万岁,而后谦恭地说:“臣妾在殿外恭候多时,不敢入内,唯恐打扰陛下、公卿议政,但因怀揣国事,心内不安,故冒昧闯入大殿,望陛下恕罪!”

“皇后,何以这般过谦,快快请起。”成帝上前扶起赵飞燕,转身朝郑永说,“给皇后赐座。”

郑永迅速搬来一把座椅。

“谢陛下!”赵飞燕屈身一礼,将身落座。这时,她发现翟方进递来的眼神和手势,已清楚地知道她草拟的那份奏折尚未宣读,心中暗暗高兴:口谕比笔谕更为妥当,这样可防止皇上多心,也可杜绝卿臣舆论,更能夺得满朝誉望。

“皇后进殿,不知有何急事?”成帝回到御座上问道。

“刚才家乡江都外祖母派人来长安,言说黄河泛滥,溃决于堤,所有清河郡属灵县鸣犊口,变作一片汪洋,开封、洛阳一带落难吏民达十万余人。十万火急!特奏请陛下,如何派人塞河筑堤,以防水灾漫延,并请陛下亟遣大司农,调拨钱谷,救济灾民。”

赵飞燕态度中肯,眼含泪水,跪伏于毡罽上,大有忧国忧民之感。

“翟大人,你通知如下卿臣做好准备,明日赴河南救灾。”成帝听罢赵飞燕的启奏,深感事关重大,必须立即办理,遂站起身,手扶御案道。

“微臣谨记。”翟方进躬身听命。

“都水长丞张渺,负责带领治水人员,速往黄河决堤地段,抓紧组织当地民工,尽快修筑河道堤防工程。”

“是,马上通知。”

“弘农太守萧咸,准备钱财,调拨粮谷,赈济灾民,不得有误。”

“是,立即督办。”

“屯骑校尉宫浩,率未央宫五百骑士,随朕赴河南救灾护驾。”

“是,微臣马上传旨。”翟方进一一受命,屈身打躬。

“启奏陛下,为照顾圣上龙体,为赈济受灾百姓,臣妾愿随君前往。”赵飞燕撩裙跪于尘上。

“哎,这怎么行呢?黄河洪水泛滥,所冲之处,不仅行动艰难,而且食宿不便,况又十分危险,不行不行,皇后裙钗岂能随行?”成帝再三止行。

“多谢陛下洪恩!然灾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能忍熬,臣妾为何就不能呢?望陛下恩准!”赵飞燕说着叩拜求允。

成帝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说:“好吧,明日清晨动身。”

翟方进点头赞叹,不但感念成帝以社稷为重,而且佩服赵飞燕抓住了治国时机,利国利民利己。

位列两厢的公卿大臣们,愈发感到赵飞燕关心政事,辅佐陛下,不由自主地向她投去赞佩的一瞥。

成帝心中思虑黄河灾害,已无心再议其他政事,举目扫视位列大厅的众臣,看得出大家无本可奏,回头瞅了一下翟方进,准备令其宣布散朝。忽然,只见一位小宦官急匆匆入殿,便问道:“有何要事,快说!”

“启奏陛下,故槐里令朱云求见。”小宦官伏身跪于毡罽上。

“议政已毕,不准进殿,告诉他改日再来。”成帝拒绝道。

“陛下,奴才已劝止朱云,事先没有报告陛下,突然进殿奏本,实为不宜。然而朱云回答,因被处罚边塞服役,如今役满还乡,途经京城,渴盼急于面君口奏要事,关系到汉室社稷,涉及炎刘江山,切切不能耽搁,诚望陛下恩准入奏。”小宦官替朱云再次请求成帝。

“陛下,朱云虽然是被贬县令,但他乃是先帝器重的老臣。依微臣愚见,应该允许他进殿参奏,亦可体现对先帝的尊崇。”翟方进建议成帝允其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