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了一早上的暴雨,把混混沌沌的长安城浇洗得一片清新。
嗡嗡的晨钟声由长乐宫刚刚传来,大街小巷尚不见行人,御史大夫翟方进就匆匆穿过了未央宫的东司马门。他进入麒麟殿一看,案几上仍堆着一大摞文帛,这本来是丞相张禹应该处理的政务,可是这位安昌侯依仗皇上的支持,整天昏昏庸庸,倚老卖老,少则几日不办朝务,多则半月在府静养,致使各郡县的上奏文帛积压如山。翟方进昨日奉成帝命,欲在今天上午处理张禹申请冢茔之事,所以他摸黑起早,草草洗漱,没顾得上吃早膳,就赶到麒麟殿来了。他抬头看了看左右,只见小宦官由里屋走来,忙向他施礼。他问道:“管理文帛的值班掾属呢?”
“今天是马司直。”小宦官可能是因为宫中有派,廷中有党,斗争不停,一见朝中大臣,不免心中有些害怕,说起话来声调有些颤抖。
“快去把他找来。”翟方进心内有些焦急,因为他要在今日主持朝务,急于找到丞相张禹申请冢茔的奏书。
不一会儿,马司直随小宦官走来了。
“翟大人早安!”马司直落落大方,躬身施礼。
“免礼。”翟方进热情地打了个手势。
马司直知道翟方进的来意,主动上前道:“翟大人,您是来查看文帛的吧?”
“是啊,麻烦你给我找一找,张丞相申请冢茔的奏书。”翟方进和蔼地说。
“刚才薛大人来过,已将这份奏书取走了。”马司直从衣袖内取出一份长条布帛,递给翟方进说,“喏,您看,这是薛大人的取文签字。”
翟方进举目一看,“薛宣”两个大字赫然于帛上,他着实惊讶!薛宣怎么突然来到麒麟殿呢?他虽然于近日由御史中丞晋升为御史大夫,官职与我并列,这是因为丞相张禹年老多病,不能理政,皇上看我身单力薄,政务繁忙,故提拔他以助我一臂之力,但是皇上有口谕,让我仍掌管朝中文书档案记录等事。翟方进心想,皇上昨天的命诏是让我今早提取张禹的申请冢茔文帛,今天能够突然改变命诏吗?翟方进难以确定,看着马司直手中的布帛犹豫了。
“翟大人,实言相告,若不是薛大人要得急切,发了一通脾气,我是不会让他把文帛拿走的。”马司直如实地讲。
翟方进微点额首,琢磨着薛宣的动机。
马司直收起了布帛,忧虑而怨叹地说:“唉!皇上整日郊游,顾不上管理政务,置奏书积压于不顾,遇谏臣忠言于不纳,这到何时才能终了?”
翟方进非常理解马司直的一番忠言,他素知马司直人品端正,为人爽直,朝廷内外无不赞扬。他勉励道:
“我汉室卿臣若都像你这样忧国忧民,不愁百业不兴!”
马司直谦逊地摇了摇头。他蹲下身子,挑选着比较重要的文帛奏书。
翟方进打心底佩服马司直,别看官职不高,比起薛宣那样的所谓大人物要强得多。马司直从不阿谀奉承,更不看风使舵。
马司直曾是成帝择用的第一任丞相匡衡、第二任丞相王商的丞相司直。马司直对这两位相爷的私欲过大而遭贬曾颇为痛心。他先后对匡衡、王商进行耐心的劝阻。建始二年(前31年)冬末,成帝刘骜即位的第二年,发生天异现象,忽然日食如钩,夜间又发生地震。成帝深感彷徨,翌日下诏,令举直言敢谏之士,问及时政阙失。马司直赶忙去请示丞相匡衡,上书成帝,不可日夜沉醉于酒色之中。匡衡果真上书规讽成帝,可是成帝不听,照常到椒房殿长定宫许皇后处,朝朝厮磨,夜夜承欢。不久,身为越骑校尉的会衡子昌,酒醉杀人,坐罪下狱。越骑官属,与子昌弟密谋,拟劫子昌出狱,不幸密谋泄露。成帝下诏,从严查办。因越骑校尉乃匡衡所辖,所以马司直直言规劝,必须即见皇上谢罪。匡衡听后,大吃一惊,脱履入朝,免冠谢罪。成帝谕令照常冠履。匡衡因此对马司直非常感激。可是,匡衡因贪欲过重,封邑逾界,擅盗田地,最后被罢官定罪,免为庶人。此后,左将军王商取代匡衡之职,王商居功恃戚,贸然开凿沟渠,穿长安城街,引沣河水,注入丞相府邸,以行船游玩。对此,马司直曾三次挺身劝止,但是王商拒绝良言,照常施工,所以受到惩罚。
马司直将拣出的一摞急需处理的奏帛,推向翟方进道:
“翟大人,这些奏书再也不能拖等了,请您过目。”
翟方进蹲下身子,一个奏帛一个奏帛地草览,无心细看,琢磨今天上朝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将草览的一摞奏帛放回原处说:
“你先别急,暂且把这批奏书保存好,待今天的朝务办理就绪后,我马上提醒皇上,三天后争取解决。”
“好。”马司直看出翟方进心中有事,焦虑不宁,便安慰道,“翟大人,您稍等一会儿,薛大人很快就会送回张丞相的奏书。”
翟方进心内焦躁,但只好默然等待。
小宦官看到翟大人同马司直谈得极为私密,不便打扰,便给翟方进斟了一碗茶,放在几上。翟方进主动询问小宦官的生活和家境,显得十分平和。小宦官一看这位御史大夫对政务事必躬亲,尽职尽责,对下等人也能够平易相待,和蔼可亲,他喜不自胜,竟主动说出薛宣一大早从昭阳舍出来,直奔麒麟殿来,硬逼着马司直要走了文帛,然后急匆匆地去往远条宫了。
翟方进断定:薛宣从昭阳舍出来,肯定是去参见皇上,投其所好,以表忠心;去远条宫,是劝说赵飞燕皇后助一臂之力,进而成全张禹。薛宣主动讨好张禹,是为其升官发财铺平道路。翟方进心内愤愤不平,张禹为个人后事奏请皇家平陵旁肥牛亭地,本来就不符合国法,但是投其所好的薛宣却为他奔走,使本来可以明确处理的事情变得复杂化。他眉头紧蹙,深感此事棘手。
少顷,薛宣手持文帛返回麒麟殿。
翟方进起身恭迎,寒暄一番。
薛宣面现尴尬。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御史大夫刚刚晋升不久,官位排在翟方进之后,不打招呼提前取走张禹的奏帛是不妥的。但他想过,皇上格外宠信张禹,对张禹申请平陵旁肥牛亭地作为冢茔之事,虽不情愿,但也未否认。可是此事朝中卿臣必有争议,因为此地位于弗陵先帝陵墓附近。为了迎合皇上的心思,取得皇上的信任,坚持皇上的意志,为了笼络赵飞燕皇后作为自己将来的后盾,天刚拂晓他就急忙奔走。虽然赵飞燕态度暧昧,但也达到了追随皇后的目的。他深知,要想在官场上顺利升迁,必须选准时机,看准风头,抓准事件,找准靠山。为此,也就顾不得许多了,管你翟方进高兴不高兴呢!他应酬之后,马上递过张禹的奏帛,一本正经地说:
“翟大人,下官有些失礼,望您谅恕!”
“岂敢!薛大人关心朝政,有何不可?”翟方进讥讽地说。
薛宣心中有鬼,当然听得出翟方进在讽刺他。于是他反唇相讥道:
“翟大人,我怎么关心朝政也不能代主操劳,而您在朝中不是经常主持重大朝务吗?”
翟方进哑然了。薛宣的言语比往日强硬得多,若是在前些日子,薛宣是绝对不敢说出这番话的。看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他心内有些恓惶、忧虑和矛盾。
小宦官看到翟、薛二位大人的僵局,不免有些担心,吓得躲到阁廊去了。
马司直看到薛宣无礼,早就憋不住了,欲向前辩解,翟方进向他递了个制止的眼色,他只好暂压怒火,坐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翟方进转守为攻:
“薛大人一贯关心国家社稷,体贴朝中重臣,这是我汉室文武百卿人人皆晓的。如今张老丞相为冢茔之事已呈上了奏书,我翟某虽受君命主持朝务,但力不从心,难以胜任,望薛大人协助皇上,调理阴阳,得百官载道,受万民称誉,大人如肯帮忙,一定会妙手回春!”
薛宣知道翟方进在给他戴高帽子,心中十分愤恨。皇上明明让翟方进主持今天的朝务,根本没有改变御诏的动向,这不是让他难堪吗?可是翟方进的话,句句礼贤下士,挑不出任何毛病,实在无法驳斥。他只好收敛起那股傲气,搭讪说道:“翟大人何必过谦呢?您既然已受皇上重托,那么就该恪尽职守,将今天的朝务料理妥当。下官无别的想法。”
翟方进听得出薛宣说话的用意,两人同是御史大夫,这本来是皇上考虑丞相张禹长年患病、理政困难,才如此任命的,干吗自称“下官”呢?无非是对皇上给其排列的名次不服,旨在嘲讽而已。他不想再饶舌了,单刀直入地说:“您就不必自谦了,干脆,今天的朝务由你我二人同时主持。”
“不不不。那怎么行呢!一来皇上有谕诏,二来两卿主持朝务也不方便,这是万万使不得的。”薛宣预料到今天的朝政复杂,谁主持谁就被挤在夹缝中,因此他不想出这个风头。
话到峰尖,翟方进不想再激怒对方了,随手拿起张禹的奏帛,起身欲上朝:“好吧,我先行一步,殿上见。”
“请!”薛宣心不情愿地挥了一下手。
小宦官快步进入:“翟大人,远条宫的中少府王盛求见。”
“快让他进来。”翟方进急于上朝,有些不耐烦,但实在不敢惹王盛,毕竟王盛的主子是皇后。
小宦官朝门外喊了一声。王盛跨入殿门,躬身一礼道:
“奴才王盛奉皇后之命,请翟大人立即去远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