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欲权知轻重

“好,马上就去。”翟方进说着,同王盛走出麒麟殿。

薛宣顿感压抑,有苦难言。自己刚从远条宫回来,皇后怎么又突然宣召翟方进呢?皇后对张禹之事的态度半明半暗,当着自己的面儿没有吐露真言,是不是已拿定主意,要向翟方进表明态度呢?薛宣心里想着,默默步出麒麟殿,朝承明殿走去。

雾散云淡,气爽怡人。一缕缕朝霞像一条条粉红色的绸缎被微风吹出东方的地平线,远条宫被涂抹了一层躁动的玫瑰色。白玉石阶、碧玉石墙、朱漆宫门、翡翠嵌窗、曲径画廊、亭轩楼阁,均被朝霞染成各种各样的图画,耀人眼目,令人心旷神怡。

赵飞燕洗漱完毕,经梳头宫女薛静的一番打扮和化妆,其天生乌黑油亮的秀发,梳理成双鬟高髻,髻前插着一支金凤,凤头、凤身、翅膀和凤尾镶嵌着翡翠、玛瑙、宝石和明珠,簪钗别于髻顶,步摇垂于额前,一双深邃有神的秀眸流露出睿智,眼角处的鱼尾纹虽然若隐若现,但不失青春风韵,一副光滑细腻的芳容,仍粉中透红,两只耳垂上戴着淡紫色宝石耳坠,给她那尊贵的气质装点了无可比拟的豪华。她衣着更加讲究,上身穿绣嵌凤鸟的艳红袍衣,下身着曳地三尺的绿色长裙,腰束黄色大带,挂佩乳白玉绶,一双玉足着高头云履,就连那锦缎燕尾长巾也披在肩后。颀长的袍裙丝毫也遮掩不了她那修长而苗条的胴体。她虽然年仅二十八岁,但自掌持后宫后,运筹帷幄,处事显得异常老练和成熟。

赵飞燕走出远条宫寝室,走向凉亭的高台,伫立等候翟方进的到来。

她回顾入宫以来十年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和斗争,自己靠姿色,耍手段,抓住时机,善于斗争,才能登上皇后的宝座。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成帝却疏远远条宫,频临昭阳舍。很显然,这是赵合德这个贱货靠着柔情媚骨才惹动龙心,使皇上将我抛在一边。我要发动攻势,争取把皇上对我的信任夺回来,把皇上给予我的参政权力夺回来,把皇上对我的宠爱夺回来,把失去的一切都重新夺回来。

翟方进紧随王盛,快步赶到远条宫。他一看皇后站在凉亭高台上,便匆匆来到跟前,施三拜九叩大礼。

赵飞燕没有急于打听翟方进对张禹之事的态度,而是先垂询黄河泛滥、溃决河南郡县的情况,询问如何派人塞河筑堤,后又催问经济状况,怎样发展生产,继而叮嘱对西域政局不可忽视,给予促进大昆弥与小昆弥彼此相安的西域都护以汉室最高使节奖励。翟方进听罢皇后的口谕,感到惊讶,作为后宫之主能够像天子一样注重社稷,像贤臣一样关心百姓,实在令人赞誉,他对皇后的敬慕之感油然而生。他除了西域问题能够按照朝中决定作出解答外,其余问题,皆准备奏明皇上议决。

“翟大人,你是权力中枢,望鼎力协助皇上处理政务,百姓必载道称誉,本宫必终生铭记!”赵飞燕的话语真诚而动心。

“岂敢,岂敢,上有丞相辅佐政权,下有大司马、大将军掌管军权,愚臣虽身为御史大夫,焉能得以主持中枢?”翟方进说得谦和而诚实,缓缓地低下头说,“请皇后放心,愚臣一定牢记皇恩,誓死报效国家!”

话题转到了成帝的身体,赵飞燕的一双眸子涌出了泪珠。她对赵合德笼络皇上的愤恨悄悄地藏在心底,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用手帕拭了拭双眼,说:“本宫身单力薄,才华疏浅,实感对不住皇上。”

“皇后贵倾后宫,才艺超人,何必如此过谦!”

“本宫惦挂汉室社稷,食不愿咽,茶不愿饮,明明知道无济于事,但亦肯尽微薄之力。”赵飞燕之谈吐,大有忧国忧民之感慨,她从另一只袍袖内抽出一卷布帛奏书,递向翟方进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烦翟大人赴朝后转呈皇上,或许能够为皇上分担些忧愁。”

翟方进接过奏帛,放入袍袖内。他随即跪伏于亭台上,向皇后告辞。

赵飞燕没再挽留,目送翟方进的背影。

朝鼓阵阵,响彻庭院。

文臣武将疾步拥向承明殿。翟方进走在众人前面,头上沁出一滴滴汗珠。

各位卿臣刚刚走到端门前,太祝令丞的掾属梁峰站在门旁,高声喊着:“圣驾到!”位于第一层平台上的朝殿乐队马上击鼓奏乐。卿臣们闪向两边,目送陛下先行入殿。《永至》乐声庄重而激昂,成帝刘骜闻声精神大振,走到门前停住脚步,双手举向头部,整理了一下竹皮冠。跟在身后的中常侍郑永立即上前,给成帝掸了掸龙袍。两个小宦官赶忙搀扶他登上端门的台阶。早已等候在殿门里的郎中令邱峦首先向成帝礼拜,位列两厢的卫士们持刀扶戟以示敬礼。随后,大臣们鱼贯而入承明殿大厅。

成帝被宦官们扶着踏过一级级铺着绣花地毯的御阶,登上了君临天下的宝座。这时,《登歌》乐声方止。

两边的卿臣们一齐下跪礼拜,山呼万岁。

成帝双目环顾,心中感到格外宽慰,随即喊了声:“众卿平身!”

翟方进先是手捧官员花名册,代行圣诏点名呼叫,而后回禀道:

“启奏陛下,遵圣诏御命,众卿皆已赴朝入殿,唯张丞相未到。”

成帝没有吭声,举目扫视站在殿前的大臣们,左侧是御史大夫翟方进、薛宣,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光禄勋师丹,光禄大夫刘向,太中大夫谷永;右侧是享封列侯的诸舅:平阿侯王谭、红阳侯王立、曲阳侯王根、高平侯王逢时和年轻有为的表弟新都侯王莽等,站在最后面的是定陵侯淳于长。文袍武甲,着装整齐。他心中非常高兴。昔日的成都侯王商,与四位王氏叔伯舅公同时受封,世人因此号为五侯,如今因犯吕不韦之举而被免除侯爵、丞相之职,气病离开人世。现在,外戚王氏诸舅的权势仍然不小。待他又环视左侧官员,确实不见丞相张禹。心想,今天君臣上朝议政主要为张禹奏请冢茔之事,为什么不当面讲清理由而擅自回避呢?

他开口问道:“张丞相因何没有来朝?”

“微臣不知。”翟方进如实回禀。

成帝刚要发怒,但一思索觉得不妥,这岂不伤了张禹的面子吗?况且,张禹长年患病,身体不佳。他忍了又忍,欲言又止。

薛宣早已看出成帝的不满,赶紧上前打破僵局,撩袍跪于毡罽上:

“启奏陛下,张丞相年老有病,不能遵旨上朝,已托微臣向陛下请假,微臣没能及时转告,望君恕罪!”

成帝听了薛宣的回禀,立刻消除了气恼。心里不住地琢磨,还是薛宣顾全大局,给张禹解了围,若不然,张禹违旨不上殿,是要受到惩处的。他点了一下头,示意允诺薛宣启奏。

薛宣心中暗喜。他在为张禹担忧,双手已攥出汗水,没想到几句奏言终于将皇上蒙混过去,因为张禹虽然有病,但是并没有委托他向皇上请假。

官员们窃窃私语,对张禹无视朝规表示不满。

翟方进走至御案前,悄声向成帝请示道:“陛下,开始吗?”

“按章程议政。”成帝叮嘱道。

翟方进说了声“微臣谨记”后,转身从袍袖内取出第一份布帛谕旨,宣读成帝晋封一批郡县太守、县令的任职书,其中以“内举不避亲”的名义,提拔了几位重臣的亲友,为的是安抚今日临朝重臣的情绪;接着取出第二份布帛谕旨,宣布在潼关当太守的翟方和,调到远方张掖就任太守,以补张禹的女婿萧咸离任赴京之空缺。这是为了缓和群臣对皇上宠信张禹的不满情绪,翟方进主动请示皇上,将自己的同胞兄弟翟方和调到远方的。当他取出第三份布帛奏书的时候,殿前大臣们又一阵窃窃私语,有的说薛宣的儿子薛惠没有资格继续留任彭城县令,有的说翟方进不愧为当朝御史大夫,远亲人,近他人,风尚可颂。

站在御案前面的薛宣,听了这些话感到非常刺耳,那张黝黑面孔一下子憋得紫红紫红的,随即喊了声:“翟大人!我有要事启奏万岁。”翟方进一看薛宣高喊,便中断了宣读,回首看了看成帝,成帝点头以示准奏,于是他对薛宣说道:“薛大人,陛下准奏。”

薛宣用手整理了一下衣冠,跪伏于毡罽上,郑重而忠诚地说:

“启奏陛下,微臣蠢子薛惠为彭城县令,多蒙皇恩浩荡,但是微臣去过彭城县,发现薛惠才华疏浅,确实不问以吏事,难以胜任父母官,请陛下收回御诏,免去其县令之职,此乃微臣一片忠言!”

“薛爱卿,汝子薛惠既以吏职,若有不才之处,何不以教诫?”成帝信任薛宣,循循善导。

“多谢陛下谅恕,微臣受宠若惊!”薛宣叩头施礼,继而陈述道,“依微臣之见,吏道以法令为师,可问而知;及能与不能,自有资材。望陛下以顾国家,以爱人民,免子之职,另选贤吏,赴彭城县就任,也是对微臣和蠢子的极大爱护,请陛下明察!”

成帝听罢薛宣启奏,觉得很有道理,为社稷能申明国家之大义、为人民能抛弃个人之小利而喜悦,认定像薛宣这样的御史大夫将来必能重用。他爽快地应道:“薛爱卿,朕采纳你的意见,将汝之子薛惠调出彭城县,待机另行安排!”

“多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薛宣再次叩头。他站起身来,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政治仕途上,此一时之得,彼一时之失;此一时之失,彼一时之得。

殿前的大臣们看到薛宣自谦之中藏着狡黠,知趣之中含有远见,认为这个人也够油滑的,如果有此高风,何不在上朝之前找陛下言退呢?

翟方进心里说:“薛宣这个人能知退却和舍弃,算得上高手啊!”

殿前静了下来。

翟方进又从袍袖内取出一份布帛奏书,面向众臣说道:“列位大人,这里有张丞相一份请奏,方进现奉陛下之命,特此宣读,以供审议。”说完后,他抖开奏帛念道——

启奏吾皇陛下:

老臣和全族蒙受浩荡皇恩,今生难以报答。然虑老朽体弱病衰,盼乞平陵旁肥牛亭之处,为吾冢茔,以身后事,待老朽死于九泉之下,不离皇家左右,再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