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昭台盼复出

阴云裹着红日悄然落到地平线以下,西方天边那片猩红色的晚霞已消退成浅灰色的暮霭,天空先是收起浅蓝,后又变为模模糊糊的淡淡青绿,接着,一道黑褐色夜幕铺天盖地地垂落下来。

长安城被混混沌沌的夜色笼罩起来了。那些绿瓦红墙和宫楼殿阁,那些玉柱石狮和暮鼓晨钟,以及宫院内那一条条铺设砖石的幽径小路,仿佛都被涂上了黑黝黝的颜色。

在这半阴半晴的夏夜里,长安郊区上林苑中的昭台宫,被浓密的柳林掩盖着,已经变得黑沉沉的,与暗淡的苍穹夜色两相衬托,好像一群身着黑色戎装的未央宫卫士看守在那里。曾显赫一时、威震朝野的许皇后就住在这里。

一钩弯月悬在西南天空,光线微弱,惨淡而清冷。天上的繁星时而被游动的浮云掩没起来,时而不愿安居现状,争先恐后地挤出云缝,眨着睡眼,蒙蒙眬眬地看着大地,看着人间,看着长安城,看着昭台宫。

乍一听“昭台宫”三个字,似乎这里是皇家宽绰漂亮的住宅,实际上这里是囚禁后妃的场所。

昭台宫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内造有七八间简易平房,房门低矮,窗户窄小,宫门前设有一个看护室。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均有未央宫五官署的卫士们轮流值班,警守监护,严格控制许皇后的一出一进。在她的住室里,东西两个墙角摆着两张单人木床,靠近南侧的窗户下边,放置一张矮脚案几。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下来,地板坑坑洼洼,房顶上布满了蜘蛛网。她的饮食固然有人管理,但已不是从前的宫女端茶,也不是从前的宦官送饭,而是监膳按时定量送饭,她吃的高粱米饭、小麦渣粥几乎是陈储腐物,谈不上五谷之香了,她再也喝不到燕窝粥和人参汤了。不难想象,许皇后的心境是何等的不好,情绪是何等的怅然。

此时,昭台宫的囚室内灯光微弱,寂静无声。唯见许皇后右手抓毛笔,在布帛上画着画。因为她当过皇后,才得到这种特殊待遇,使她有幸捡起原来书写字画的爱好。站在她一旁的,仍是她的那位宫女凌玉。凌洁、凌冰、凌霜三位贴身宫女早已被赶出长定宫,但她们仨却因祸得福,从而恢复了终生的自由。凌玉很是羡慕那三位妹妹,再也不用跟着主子参与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了。凌玉心中苦涩。她悔恨极了,悔恨自己天生是奴才的命,不应该坑害主子,不应该看风使舵,不应该向表兄吕延福举报许皇后巫蛊的秘密,万万没料到,她这位有功女奴继续陪伴许皇后。

凌玉先是瞧了瞧案头堆满的各种各样的书画。许皇后画的《凤凰迎春》,凤凰翱翔腾飞,羽拍祥云;她画的《柏树之魂》,柏树虬枝曲劲,傲雪苍然,画面充分体现了阳刚之美。透过书画,足以见到许皇后雄心未退,不甘沉沦。凌玉没有机会挥书绘画,但是对许皇后的画也能鉴赏一二、评价优劣了,这可能是多年来侍奉许皇后,得以熏陶的结果。看着书画,她感慨万分。凌玉打心底羡慕许皇后的才华,称赞许皇后的刚毅,佩服许皇后的进取。

凌玉抬头又仔细观看许皇后,只见许皇后面容憔悴,额头上皱纹半深半浅,两颊的红润消失了,一双眸子少了许多光泽,两道眉梢布上了淡紫色,曾是普天下敬仰的丽人,如今已是被风侵霜袭的一朵衰败菊花。许皇后的头上梳着庶民之女的绾环秀发,虽然青丝透亮,但再也看不到“高鬟望仙髻”的皇后发型了,那些金簪凤头、金簪玉穗、凤钗步摇早已放置在梳妆匣内,根本没有心思别于发顶了。她身穿宽衣大袖的民女素服,下着白色衣裙,曳地三尺,足着高头云履,腰系紫绸大带,但没有挂结玉佩,肩上也不再披燕尾巾了。那种端庄透着秀丽、文雅更觉风流、严肃显出骄横的气势业已荡然无存。不知怎的,凌玉愈看许皇后,心里愈发酸楚。

然而,许皇后并没有因为她的政治失利而沉沦。

许皇后在被选为太子妃时就非常刻苦,习书练画,可谓枕戈待旦,闻鸡起舞。后来,她被晋封为皇后,书画之专长也未抛弃。

许皇后手握毛笔,往布帛上画这幅《皇后恐怖图》足有七天七夜了。她因身陷囚室,四顾茫茫,凭着她青少年时期博通史事,脑海里尚存着夏、商、周、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的一些王后、皇后的遭遇,所以才能够追逐着回忆的潮汛画此作品。

许皇后额头上浸出一颗颗汗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案几上。

“皇后,您先歇会儿,我给您擦擦脸。”凌玉说着拿起一块丝绸手帕。

许皇后放下毛笔,端详着即将完工的《皇后恐怖图》。

凌玉走到许皇后面前,用手帕给她擦拭脸颊上的汗珠,关切地说道:

“皇后,您要保重身体,不能这么没黑没白地干。”

“唉,这算不了什么!”许皇后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两眼仍在盯着这幅图,似乎在查找不足之处。

凌玉仔细看了看这幅墨迹未干的《皇后恐怖图》,脱口称赞道:

“皇后,您画的这幅帛画,不亚于皇宫画师们画的壁画!”

“哎,不行不行,我这是雕虫小技,只是从中得到乐趣、得到慰藉而已,怎么能同人家相比呢!”许皇后谦逊地回答后,思索片刻,继而说道,“壁画的历史源远流长,始皇元年骞霄国献刻玉善画工名裔之事,不可尽信,但集各国艺术之大成的阿房宫,必有壁画,似无可疑的。令人惋惜的是,项羽将阿房宫全部烧毁。及至我们汉代,绘画艺术发展得更为迅速了,宫廷的黄门令官署有众多画工,我的公爹元帝刘奭在世时,就出现了许多画家。如杜陵毛延寿善画人物,新丰刘白、龚宽,安陵陈敞善画牛马飞鸟,下杜阳望、樊育亦善布色。建筑上的装饰性壁画更为流行。宫廷、邸舍、神庙处处都有壁画。文帝时,未央宫承明殿壁画,画了屈轶草、进善旌、诽谤木、敢谏鼓之类。武帝时,甘泉宫台室四壁画天、地、太一的神仙群像。这些壁画都表现得十分逼真而自然。比起这些专业画师来,我的技艺只不过是抒发一下感情罢了。”

凌玉听了许皇后对壁画艺术的一番陈述,心中更加仰慕这位被废的皇后了。心里琢磨来琢磨去,暗暗为许皇后惋惜。

“凌玉,你来看!”许皇后指着自己所画的帛画作品说,“这些皇后的下场说明了什么呢?”

凌玉闻声将双眸又落在许皇后画的《皇后恐怖图》上:戚姬唱捣米歌后成“人彘”;卫子夫温柔敦厚悬梁自尽;许平君母死产房沉冤难伸。凌玉越看心里越怕,于是反问一句:

“皇后,您干吗画这类帛画呢?”

许皇后知道凌玉不敢正面回答,尽管自己被皇家贬为庶民,终究以主子的身份和皇后的身价显赫后宫多年,而凌玉却一直是自己的奴才,所以只有担心地提出疑问了。许皇后不想兜圈子,直言不讳地说:

“我已悟出这么一条道理:多么好的女人,只要进入皇宫,有幸当了皇后,那她就甭想活着出去。这,这就是……伴君如伴虎……”

凌玉不愿再同许皇后谈论这个问题,一则怕许皇后伤心,二则怕被男看守听见,招来横祸,于是故意说:

“许皇后,这帛画的起源历史有多久啦?”

“帛画开始于春秋,我汉室颇为流行。武帝曾令画工画《周公辅成王会诸侯图》赐给霍光。”

“霍光?”凌玉顿觉这个名字耳熟,但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知名人物,随即她问了一声。

“是啊,姓霍名光,是我们汉室的一位大将军,受武帝刘彻托孤重用,被封为大司马大将军。武帝驾崩后,辅佐年甫八龄的太子弗陵即昭帝即位。第二年,霍光又被封为博陵侯。不幸昭帝早崩。又立昌邑王刘贺为太子,仅一月光景,遭众臣反对,霍光只好将刘贺废除。他出于公心,将武帝的曾孙刘询立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汉宣帝。霍光是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算得上贤臣良将了。”许皇后说到这里,突然锁起眉峰,一股怒火在她的双眸中燃烧起来,她心内无比沉痛地说,“万万没有想到,霍光的妻子霍显,竟然害死了我的姑妈许平君!”

“许平君……她是干什么的?”

“宣帝的结发妻室,身为皇后。”

“啊……”凌玉听后感到蹊跷,但不便再问。

“唉!”许皇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和衣倒在床上,回忆父辈讲过的往事……

许平君同丈夫刘询是一对患难夫妻。因为刘询是有史以来唯一坐过牢的皇帝。

武帝刘彻同他的皇后卫子夫生下太子刘据,刘据得子刘进,刘进得子刘询。征和二年(前91年),卫子夫、刘据、刘进祖孙三代因巫蛊先后毙命,形成人间最可怕的惨剧。当时,刘询才生下来三个月,但仍被逮捕。长安所属的牢狱,被巫蛊案的倒霉囚犯挤得满坑满谷,再也挤不进去了。若干囚犯遂不得不被送到郡县所属的地方牢狱寄押。

三个月大的刘询,不能单独坐牢,他只有被扔到地下,啼哭待死。幸而遇到一位好心肠的廷尉监,名叫丙吉,他看到无辜孩子,于心不忍,就让女囚赵征卿、胡组轮番哺乳。

后元二年(前87年),刘彻听了一位望气者的话,连夜下令,凡是关在郡县所属牢狱里的囚犯,不论是什么罪,也不论是大罪小罪,一律斩首。宫廷卫士郭穰星夜抵达丙吉主管的牢狱。丙吉大为震惊,他大声疾呼:“人命关天,小民尚且不能无辜而死,何况皇曾孙在内呢!”他正直不阿,拒绝开门,如此僵持到天亮。郭穰气得鼻孔喷火,愤而离去。

刘彻听了郭穰的回禀后,却被丙吉的言行所触动。

刘彻想了又想,感慨万分地说:“杀的也够多啦,不杀也罢!”

丙吉以个人的勇气,不仅救了刘询,也救了郡县牢狱里本要断送残生的千万囚犯。

刘询五岁时出狱,但仍是一个不懂事的幼童。茫茫人海,何处投奔?丙吉只好将他送到其祖母史良娣的娘家。不久,因刘询总算是具有皇家血统,他的生活和教育都由宫廷负责,并且把他的名字正式列入皇族名册,转眼间他年近十六岁。

正在宫廷特别监狱担任啬夫的许广汉,有一个独生女儿叫许平君,刚近十四岁芳龄。她本来是许配给后宫侍卫长、内谒者令欧阳的儿子,就在结婚前夕,欧阳的儿子病故。这时,被任命为皇宫掖庭令的张贺,正负责刘询的教育和生活。于是张贺代刘询找到许广汉求婚。张贺除了强调刘询是一个有为的青年外,还说:“无论如何,刘询是跟当今皇帝最近的亲属,即便他不成才,至少也有封为侯爵的可能。”许广汉心想,以一个卑微的“暴室啬夫”,能高攀上一个未来的侯爵,当然喜出望外。许广汉一口应允。

元凤六年(前75年),刘询和许平君结婚。不久,刘询带着妻子,到岳父许广汉家中居住。

正值昭帝刘弗陵逝世、刚坐金銮殿仅仅二十七天的刘贺被罢黜之际,官至光禄大夫的丙吉,曾是刘询的救命恩人,向大将军霍光提交一封书信,推荐刘询入殿登大宝。

霍光采纳了丙吉的建议。

平地一声雷。刘询,这位在情势上看起来永远不能出头的落魄王孙,又是狱吏的女婿,竟然被前呼后拥地坐上龙墩,成为西汉王朝的第十任皇帝。

多亏刘询采取迂回战略,下达“寻故剑”诏书,满朝文武一看皇上有着强烈的怀旧之情,不敢再坚持排斥许平君,马上见风转舵,联合奏请立许平君为皇后。

夫贵妻荣。十八岁的刘询当了皇帝,十六岁的许平君当了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