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落日烧云,云接日驾。
御花园内,琴声缭绕,时而令人凄楚,时而令人忧烦,时而令人哀怨。
昭阳湖畔,垂柳衔水。
坐在垂柳下的赵飞燕,那白嫩纤细的手指,忽而腾上,忽而落下,弹奏着那架古琴。
站在一旁的姜秋和姜霜,听得琴音,也料知主子的心思。飞燕婕妤从朝中归来,闷闷不乐,一定是为皇上诏命赐死皇后而未能如愿才伤感的。但是,她俩知道赵飞燕的脾气,越是在自己的愿望没能实现的情况下,越是讨厌别人盘问自己。因而,她俩尽量回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找些高兴的话茬,引逗赵飞燕高兴。
姜秋趁赵飞燕停止弹奏的空,插话道:“赵婕妤,您弹得真动人!”
“赵婕妤,我都听迷了,真听不够!”姜霜随声附和道。
飞燕知道,她俩是在说恭维话。本来是一首忧怨的曲子,怎么能动人呢?她极力克制自己,听罢赞语,继续抚琴。忽而,琴音似涓涓泉水,潺潺悦耳,忽而,琴音如高山瀑布,动人心魄。
一曲终了。姜秋、姜霜手舞足蹈,赞不绝口。飞燕仍沉醉于欢快而奔放的音乐意境之中。
“赵婕妤,刚才这首曲子,更加激动人心了。”姜秋扬眉振奋。
“弹得好!弹得好!敢问婕妤,适才所弹是什么曲子?”姜霜赞叹后,好奇地问道。
赵飞燕双手松动琴弦,说道:“《凤来朝》。”
“噢,《凤来朝》?”姜霜不解地问道。
“此乃春秋战国时代,楚国琴师俞伯牙所弹正雅之乐曲。凤乃高雅贤正鸟。凤高飞云天,以展其宏志,非青竹之果不食,非圣洁之泉不饮,非高直之梧桐不栖!”
姜秋大喜道:“赵婕妤,当今皇上坐江山,执朝政,建社稷,您就是飞进朝廷的一只凤凰啊!”
“婕妤,我看皇上迟早会拜您为皇后,以正国风,率领后宫……”姜霜由于兴奋,忘记了赵飞燕所忌讳的那块心病,一下子说漏了。
“胡说!这是无稽之谈!”赵飞燕大发脾气,打断了两位宫女的谈话。
“奴婢罪该万死,望婕妤恕罪!”姜秋、姜霜说着,赶忙跪伏于地下。
赵飞燕想了想,觉得两个宫女本来是好意,但年少无知,信口开河,自己为啥怒声怒色呢?她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这类话,再不许讲了。”
“奴婢记下了。”
“好吧,你俩快起来。”
“多谢婕妤恩典!”姜秋、姜霜说着伏身一拜,站了起来。
“收起古琴,准备回宫。”赵飞燕说着站起身。
“是!”姜秋、姜霜应声后,一人捧起古琴,一人拿起赵飞燕身后的坐垫。
这时,宦官王盛急匆匆地走过来,面对赵飞燕躬身施礼道:
“启赵婕妤,李平美人求见。”
“哦,李平求见?”赵飞燕暗暗地思忖。她知道李平是后宫一位受皇上宠爱的嫔妃,长相虽不娇艳,但也很动人,尤其是年处芳龄,一十八岁。因而皇上总是悄悄地背着自己,去李平的寝宫,共度欢娱的夜晚。这个年轻女子,当初是丞相王商所荐,与相府关系密切,往来频繁。奇怪的是,很少听到王太后提及李平,有时王太后来了兴致,邀集各位嫔妃赴宴饮酒,吟诗唱歌,也不派人通知李平。今晚,李平突然来找我,是与相府有关,还是与后宫有关?她想了想,心里有了周密的准备,于是抬头面对姜秋、姜霜说道:
“姜秋、姜霜,你们俩先回宫。”
“遵命。”姜秋、姜霜应声后,转身朝御花园月亮门走去。
“王盛,你宣李平到这里来。”
“遵命。”王盛说着转身朝岸东边那棵槐树底下喊了一句,“李美人,赵婕妤有请!”
“哎,来啦!”李平答应后,由槐树底下走了出来,轻步移向赵飞燕,跪伏于地,叩头施礼,“李平参拜赵婕妤!”
“罢了罢了,快快平身。”赵飞燕虽然从心里讨厌李平,但是表面上热情而平和,上前搀扶道,“李美人,天色将晚,你到园中寻找我,不知为了何事?”
“启婕妤,臣妹有一事相求,不知该讲不该讲?”
“有话尽管讲来,何必这般过谦!”
“臣妹受人重托,前来麻烦您。”李平仍然谦逊地说。
“哦,说说看。”
“刚才,丞相王商派内侍到后宫找我,他有一妻妹,才貌超群,想托我荐其入宫,再给皇上添一新欢,以表对皇家的忠诚。我再三思考,赵婕妤在后宫德高望重,才思超人。这个忙您一定会帮的,您在后宫、在朝中,都能够说得上话。皇上、太后也一定会给您这个面子。您看,如行的话,是否向皇上、太后讲讲这件事情?”李平说着又跪伏于尘,伏首施拜道,“赵婕妤,臣妹所言如有不妥之处,请您恕罪!”
赵飞燕一听,果真与王商有关。王商在宣明殿上,极力反对皇上废黜许皇后,如果要帮王商的忙,将其妻妹荐入后宫,岂不是助纣为虐吗?如果当面谢绝,李平会马上去相府告诉王商,自己得谨言慎行。她笑容可掬地说:
“李美人,你这是成人之美,关心皇上,怎么能说‘恕罪’之类的话呢?快,快平身!”
“多谢婕妤!”李平磕了一个头,欠身站起。
“眼下,后宫诸嫔妃还没有一个人生下皇嗣,万岁很着急,太后也很焦虑,我为这事儿食不下,寝不安,盼望给万岁找一个合适的女子,及早生下皇嗣,以解我后顾之忧。在这关键时刻,你前来巧搭鹊桥,穿针引线,对万岁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赵飞燕说着这番话,内心却不是滋味。
“婕妤折煞臣妹了!”李平屈身施拜。她听了赵飞燕的一番言语,觉得此事大有希望,心中暗暗做好盘算。她又施一拜,道:“望赵婕妤保重,臣妹向您告辞!”李平说完后,转身飘出月亮门。
赵飞燕一看李平来去匆忙,心内对李平倒有几分揣度,觉得她虽是后宫的一位普通妃子,官册仅是美人,但是举止不凡,谈吐不俗,其容貌虽非绝色,但亦是凡中不俗了。赵飞燕思罢叹息了一声,难怪皇上悄临李平的寝宫哩!
须臾,黑色的夜幕垂落下来,天空繁星点点,钩月高悬。
湖面上,掠过一阵晚风。
晚风掀起赵飞燕的衣裙,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婕妤,咱们该回宫了。”王盛说道。
“王盛,你先走,我在这湖岸上坐一会儿。”赵飞燕说着又坐在原来抚琴的长凳上,凝视着茫茫的湖水。
王盛朝她躬身一礼,默默地离去。
一阵夜风袭来,湖面上骤起一股股波痕,犹如狸猫背上被鞭子抽打后竖起的一道道鞭痕。夜风过后,湖面上又恢复了宁静。
赵飞燕固然精明,但现在的形势使她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地位。成帝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发出了命诏自己为皇后的谕旨,可是遭到一些重臣的反对,使自己陷入难堪境地。万万没有料到,王太后又派长信宫少府何弘送来一份谕旨,责令陛下收回谕旨,使得自己几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皇上太窝囊了,怎么连选拔正室夫人——皇后,都得要经过他人决定呢?王太后太霸道了,不仅统领三宫六院诸嫔妃,而且经常参与朝政,左右皇上。我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一定寻找出突破口,既有策略又凶猛地展开进攻。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卫尉淳于长……对,就请淳于长当说客,去长信宫说服王太后。王太后一直非常宠爱这个外甥,或许能够准其奏。待册后大事完毕,再说李平荐聘王商之妻妹的事情。
赵飞燕正欲欠身站起,倏地发现湖中闪出一盏烛灯的倒影,觉得有人走入园内,心想,可能是姜秋、姜霜来了。她转过玉体,只见一人无声地跪伏在地,躬身向她礼拜。
她诧异地问道:“你是何人?”
“末将淳于长,有要事前来禀告赵婕妤!”
“噢!淳于卫尉,请平身!”
“谢婕妤!”淳于长又施一拜,站起身来。
“淳于卫尉,你进入园内,可曾有人发现?”
“没有。”淳于长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
赵飞燕一看园内无动静,急切地问道:“淳于卫尉,不知有何要事?你快快说来。”
“启婕妤,末将听人说,丞相王商派内侍找后宫李平,欲将其妻妹充实后宫,这件事不知您是否知晓?”
“是有此事,李美人刚才找过我,想托我从中向太后、陛下推荐王商妻妹。”赵飞燕当即承认此事,但是没有表明态度。
“赵婕妤,这件事万万成全不得。”
“却是为何?”赵飞燕急于了解详情。
“王商有一近臣,太中大夫张匡,本是末将的好友。张匡对我说,王商与妻妹长年淫乱,整个相府议论纷纷,满城风雨。如果将王商的妻妹荐聘入后宫,岂不是害了皇上?再说这名声也不好听啊!”
赵飞燕仔细听着淳于长的告发,心想,这情况太重要了。但是,消息可靠吗?她担心地问道:“淳于卫尉,这传闻准确吗?”
“请婕妤放心,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淳于长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
“张匡其人如何?”赵飞燕又追问了一句。
“太中大夫张匡与末将乃是同窗学友,相交多年,感情至深,无话不谈,此人一贯重义气、讲友情,敢于主持公道,扶正祛邪,他的话绝不会是无中生有。婕妤,您就尽管放心吧!如果此事出了差错,我淳于长情愿受诛!”淳于长说罢,双膝跪伏于地。
“好!淳于卫尉,有你这样的赤胆男儿,我赵飞燕一百个放心。快,快快请起!”赵飞燕伸出双手,搀扶起淳于长。
“赵婕妤,依末将看来,您不必向皇上、太后推荐王商之妻妹,不知您意下如何?”淳于长再次劝道。
“不。”赵飞燕斩钉截铁地说。她改变了原来的主意,胸有成竹地说:“我要做个红娘,明天一早,就去后宫说媒!”
“赵婕妤,末将实在不解。”
“引蛇出洞,方能除害!”赵飞燕拾起一个石子,抛入幽深灰暗的湖水中,发出“咕咚”的响声,湖面上泛起了一圈儿一圈儿的涟漪。瞬间,湖中的那盏烛灯倒影,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散乱红光。
“赵婕妤,我明白了。您不愧为女中豪杰!”淳于长猜透了对方的心思,由衷地称赞道。
“淳于卫尉,您过誉了。”赵飞燕唯恐淳于长多心多虑,若有所指地大发感慨,“唉!说心里话,我赵宜主不愿意深究此事,更不愿意搬弄是非,但是人家硬逼着你去做,你若婉言谢绝,人家就要说你妒忌,到头来落个上怨下恨,咱们何必呢?干脆来个顺水推舟,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反正咱们尽到心了。”
“赵婕妤所言极是,您想得远,看得也远,就按您说的办吧!”淳于长说到这里,想告辞离去。
赵飞燕想到心腹之事,如果委托他,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尽心完成,便信赖地说:“淳于卫尉,眼下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需要你苦心代劳。”
“哦?婕妤,请您吩咐!”
赵飞燕看了看四周,语调低得只能让他听得见:“淳于卫尉,我实言相告,今日在朝中,长信宫少府何弘送去王太后的亲笔谕旨,以我出身微贱为由,阻挠皇上谕旨,致使我未能晋封皇后。你是王太后的亲外甥,王太后视你为掌上明珠,再加上你有一张利口,正好充当此任,说服太后。”
“婕妤高抬末将,末将实感不安。”淳于长躬身抱拳道。
“淳于卫尉,此事拜托你,不知你是否愿往?”
“赵婕妤,这是从何说起呢?请您放心,末将受命就是了。”淳于长一直想讨好赵飞燕,可总也捞不到机会,现在时机到了,决不能错过。他当即答应下来。
“如此说来,淳于卫尉甘愿为我讲情,请您受赵宜主一拜!”赵飞燕说着,欲跪伏于地。
“哎呀呀!这可使不得,末将岂能接受婕妤大礼参拜?快快请起。”淳于长受宠若惊,急忙抢上一步,心内十分愧疚地说,“婕妤待我恩重如山,救命之恩尚未报答,我淳于长理应为婕妤效犬马之劳!”
“那好,如此我就不恭了。”
这时,姜秋、姜霜各自手提一盏烛灯,走了过来。
“婕妤,末将告辞!”淳于长提着灯笼向园门走去。
赵飞燕看着淳于长远去的背影,心中着实受到莫大的慰藉。然后,她随姜秋、姜霜轻步移向园门。
翌日,空中的太阳火爆火爆的。长信宫大厅内,酷热难熬,空气凝滞。
御案前,坐着成帝和王太后。母子俩的面部表情各异,像是争论了一番后,刚刚停了下来。
“好吧,母后既然不同意将赵飞燕册封为皇后,那就请母后给儿遴选吧!”成帝说着靠在龙椅背上,额上沁出了汗珠。
“皇儿不必着急,为娘自有办法。”王太后丝毫没有让步,仍然坚持己见。
成帝思绪翻腾,因为巫蛊一案还没有全部处理完,他的心难以平静下来。刚才,他已派中常侍郑永去请侍御史雷鸣,去了多时,不见回还。他的心情有些烦躁,猛地站起,离开御座,踱来踱去。
王太后看了看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怨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打了个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