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酷暑，骄阳似火。天上没有一片云，更没有一丝风。整个长安城就像在火炉中熏烤一样，城墙是热的，房屋是热的，路面是热的，路旁行道上的白杨树叶也全都蔫巴了。

空气仿佛是凝固的，行人呼吸都感到非常困难。

宣明殿前，那棵粗壮的梧桐树失去了往常挺拔隽秀的神姿，硕大的树冠被酷日暴晒得低下了头。

殿门大开。门前、廊下侍立的宦官个个默默无声；庭院中的侍立卫士个个手持长矛、方戟，肃然相观。

谏大夫翟方进迈着沉重的步履，跨出大殿门槛，去迎候众公卿、嫔妃，特别是一向高贵至尊而转眼将一落千丈的许皇后。刚才成帝命他通知文武百官、后宫诸妃统统上朝，经他再三苦谏，才改拟为朝中重臣和有关嫔妃。现在，最关紧要的是，朝中重臣有人敢于挺身而出，直言上谏，保住皇后的性命，也就足矣。他已经料到，今天的宣明殿又得变成一个阎罗殿。

他抬头看见谏大夫、河间宗室刘辅，光禄大夫刘向，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光禄勋琅琊师丹，太中大夫谷永已经进了大门，便疾步向前迎了上去，打躬施礼道：“翟方进在此向列位大人施礼！”

“我等向翟大人请安！”众臣躬身抱拳施礼。

“多谢列位大人。”翟方进又施一礼。

“请问翟大人，今非上朝之日，陛下因何临时动议？”刘辅上前问道。

“望刘大人谅恕，下官在此不便多言。”翟方进说着躬下身子。

刘辅和其他几位大臣听翟方进这么一说，不便再问，他们面面相觑，个个脸上浮起疑云。

翟方进并不是想对上朝的几位重臣保密，皇上废后之谕很快就要公布于朝廷，他在没有接到皇上谕旨之前，是不得以一个谏大夫的名义随意在殿下传达的。再说，一旦在此泄露，倘若有大臣大闹宫殿，出个乱子，自己可是担当不起的。他再三思考，暂不透露。于是把重臣们都请进了大门两侧的朝房。

当他从朝房转身出来时，又看见丞相王商，曲阳侯王根，安阳侯、代理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和三朝元老、关内侯张禹步入大门，蹒跚而至。他赶忙向前，施礼迎接。不等对方开口，就将他们让进朝房。因为他知道这几位王氏外戚重臣在朝中举足轻重，非同他臣，且一贯仗势霸朝，凌驾于人，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特别是元老张禹权欲熏心，私心更重，无人见其不生厌。所以，他不想和他们多搭言。

身着大妆的赵飞燕、赵合德，迈动轻盈的碎步，步入大门内。

翟方进一见这两位皇上的宠妃，然而又是许皇后制造巫蛊案件的揭发人，欣然进殿，他赶忙向前，伏身跪拜道：“微臣翟方进参见二位婕妤！”

“翟大人平身！”飞燕、合德说道。

“多谢二位婕妤！”翟方进又施一拜，而后起身。

“翟大人，请您为我们赵氏姊妹做主啊！”飞燕恳求道。

“只要翟大人敢于主持公道，此案就可以得到圆满解决。我和姐姐将终生不会忘记您的。”合德将了他一军。

“请二位婕妤放心，微臣办案，是从来不怕丢掉官的，我一定循法依律，弄清原委，力排万难，伸张正义！”翟方进表现出一种超脱世俗的胆量，但又真诚、坚定。

“多谢翟大人！”飞燕、合德齐声说道。

“微臣不敢。请二位先到朝房等候！”

飞燕、合德两人也进入朝房，候旨听宣去了。

突然，殿前、廊下、丹墀上传出了宦官们呼唤群臣上殿的口号声。

接着，又传出了宣赵宜主婕妤、赵合德婕妤上殿的呼喊声。

群臣按照官职大小，依次上殿。飞燕、合德尾随在后。

紧接着，传出了命掖庭狱丞籍武、许皇后上殿的喊声……

过了好大工夫，殿前毫无动静。

翟方进左等右等，不见许皇后的踪影，急得来回踱步，满脸沁出汗珠。上殿误时，是要被判杀头之罪的呀！难道说许皇后抗旨不服、拒绝上殿？难道说许皇后安排后事、误了时间？难道说许皇后过于自尊、寻了短见？还是籍武办事鲁莽、出了差错？一时间，他心如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丹墀上再次传出命掖庭狱丞籍武、许皇后上殿的呼喊声。

忽然，头上披散着青丝、身上穿着素服的许皇后踏入大门，并且她已失去了自由，双手捧拲戴械，颈上按狱三匝。她的身后，跟着凌玉、凌洁、凌冰、凌霜。籍武带领四个卫士押解在后。许皇后两眼呆直，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

翟方进在相距许皇后十多步远的地方就跪了下来。他全然已知，皇后之名声、赫赫的尊称和至高无上的尊严，时至今日终止。自己向皇后参拜，也是最后一次了。他向她施三拜九叩大礼，两眼湿润，声音凄楚：

“许皇后功高如山，微臣翟方进，祝皇后千岁、万寿无疆！”

她们来到他身旁的时候，他仰面观看，只见许皇后的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双唇紧闭，默然无语。随身的四位宫女，除凌玉外，其余三位哭成了泪人。这时，凌玉附耳告诉许皇后，翟方进大人在向她拜谒施礼，她才回过头来，睁大了眼睛，微动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平身。但是许皇后什么也没说。翟方进又施一拜，而后站起身。

籍武和四位卫士走过来的时候，籍武拱手作揖道：

“翟大人，请您谅恕，因许皇后安排后事，故上殿来迟一步。”

“既然如此，您随许皇后赶快上殿吧！”翟方进督促道。

许皇后和籍武疾步越过殿门槛，穿过殿中甬道，径直上殿了。

翟方进紧紧跟在他俩的身后，踏上殿来。

他看见许皇后跪在殿角处，籍武跪在她的旁边，四位宫女和四名卫士也跪伏于她的两旁。许皇后既不抬头也不旁视，丝毫看不出乞求和哀怜，只不过后宫之首的神态已经荡然无存。俗语说，凤凰落架不如鸡！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又朝前看了看赵飞燕、赵合德和大臣们，大家都跪伏于地，谁也不看谁，谁也不理谁，只是不时地抬头看看前面的御座。

哦，御座仍是空空的！

御座上不见成帝。御座后面没有执羽扇和团扇的宫女和宦官，只有中常侍郑永站在旁边。估计皇上还在后殿寝间歇息哩。他松了一口气，尽管籍武、许皇后没能及时听诏上殿，但是陛下毕竟也没能按时上朝。

翟方进朝御座前边走着，准备找一个空位置跪下来。此时，他似乎感到众人的眼睛都在窥探着自己。近几年来皇上一直器重他，他这位谏大夫履行着监察大权，其他大臣对他更加恭敬。打上次协助皇上处置王氏诸舅逾制违章、奢侈豪华之事以来，皇上更是信任他。今天皇上又命他处置许皇后，这简直是太难太危险了。况且，他这个谏大夫的官位远远不及王氏诸侯爷。谁不知道担负代理大司马、车骑将军的王音和宰相之职的王商乃居众臣之首呢？翟方进心想，反正皇上信任自己，自己只有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他还没等跪下来，就见成帝从过厅里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大臣、嫔妃、卫士、宫女们立即行大礼：“参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万岁？五十岁我也活不了！”成帝怒吼着，将目光抛射到许皇后的脊背上，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有人根本不愿意我活着，我还不到四十岁，就想咒我死去！这，这也太狠毒了！”

大臣们感到震惊，一时摸不着头脑，互相对视，默然无言。

许皇后听了成帝一番怒声怒语，脸颊顿时煞白，涌起惊恐、忧虑、奇怪的神色。当然，她已经知道巫蛊赵飞燕与赵合德的秘事全部暴露，但是诅咒丈夫的恶劣手段又是何人干的呢？一时间，她如堕入五里雾中。

赵飞燕、赵合德悠然自得。

翟方进本想跪下来与大家一块儿向成帝施礼跪拜，但一听成帝大发雷霆，反而不知所措。他再一看皇上，皇上侧身坐在御座上，右臂肘依托在御案上，右手撑扶着前额，却一言不发了。

静。令人害怕的静。

他仔细听了听，听到的只是人们急促而胆怯的呼吸声。

局面僵持，何时终了？这台戏得要唱下去。翟方进心想，既然陛下已经将主持今天的朝务大事交给自己，自己就得敢于出头露面、舍身献胆了。他直起了身子，迈开虎步奔向御座前，打躬作揖，伏身道：

“陛下，众公卿和诸夫人还在跪伏于尘。”

成帝抬起头，看了看大家，仍没作声，但挥动了一下右臂，以示平身。

翟方进转向众人，宣布道：“陛下恩典，诸位平身！”

“谢陛下！”众人施礼山呼，站起身来。

翟方进正欲再请示成帝宣布今日的朝务大事时，只见成帝面对中常侍郑永道：“郑永，念！”

“遵旨。”郑永躬身应道，而后从衣袖内抽出布帛谕旨，随即展开念道，“陛下第一道谕旨，谏大夫翟方进听封！”

翟方进听后不由得一愣，他根本没有料到，陛下在这么大的气头上，还要册封自己。他赶忙跪伏于地上，低下头，双手紧握象牙笏板，再三辞谢道：

“陛下！这这这，这可使不得。微臣无才无识，心内愧疚万分，陛下不怪罪微臣，微臣已感恩戴德，微臣无功受封，万死也不敢领受！”

翟方进说着又连连叩了三个头，盼望皇上收回第一道谕旨。

他没有想到，成帝根本不理睬他，而是再次命令郑永道：“念！”

郑永继续宣布道：

陛下谕旨：

谏大夫翟方进忠心耿耿于汉室，赤胆奉献于炎刘，权势不畏，孺弱不欺，刚直不弯，良心不昧，为开拓大汉帝国呕心沥血，故晋封为御史大夫。

钦此！

“谢陛下泰山之恩，吾皇万寿无疆！”翟方进说罢施大礼，万般无奈接受了册封。

谁能料到，翟方进获此官位，一下子与大司马、丞相并列为“三公”呢？

翟方进随即想到，今天让他惩治许皇后，案情复杂，关系重大，皇上之所以晋封他为御史大夫，给他连升三级，就是为了让他能够驾驭此案。

众臣虽然羡慕翟方进，但是知道此举非同小可，都悄悄地替他捏了一把汗。唯有王氏诸舅和张禹对此耿耿于怀，愤愤不平。然而赵飞燕与赵合德却万般赞同成帝的谕旨。

成帝又一次面向中常侍郑永，严峻而冷酷地命令道：“念！”

郑永卷起第一道谕旨后，又从袍袖内抽出一份布帛谕旨，双手展开，严肃地宣布道：

陛下谕旨：

鉴于后宫连日来发生巫蛊事件，惹得宫廷内外人心浮动，互为戒备。此案复杂，涉及人员较多，后宫许皇后乃是此案主犯，故命御史大夫翟方进亲自率查此案。

钦此！

“陛下信任微臣，微臣必鼎力查办此案。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翟方进说罢叩拜欠身，走到郑永面前，双手接过两道谕旨。

这时，十余双目光唰的一下抛射到许皇后身上。人们窃窃私语，无限惋惜。翟方进不知怎样开口才好，皇上的观点已经明朗化了，但是大臣们对此案的看法又是如何呢？大臣们对许皇后与赵氏姊妹将持何种态度呢？他看了看大臣们，大臣们先是瞅了瞅许皇后，后又将目光聚射到他的脸上。他马上感到，这目光灼烫逼人。突然，他的眼睛亮了，原来是他发现了站在许皇后身旁的籍武。对！籍武不仅是皇上的信使，而且是自己的代言人，身为掖廷狱丞，肩负着宫廷监狱长的要职，这才是自己唯一可借用的力量。他立即以御史大夫的身份，命令道：“掖庭狱丞籍武！”

“末将在！”籍武握拳躬身道。

“请你将许皇后的刑具取下！”

“遵命！”籍武领命后，跨步走向许皇后，指使卫士们给其打开刑锁，取下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