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圣君惩二侯

旭日是红的,成帝的双眼也是红的。

他只身孤影来到巍峨的未央宫前殿。

未央宫位于京都西南隅,虎踞龙盘龙首山,可鸟瞰整个长安城,这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其主体则是未央宫前殿,巍峨壮观,气势磅礴,显示了汉室刘家赫赫天下的威严,不过与秦皇的阿房宫比较起来,虽然也很雄伟壮丽,但是规模小多了,陈设也差多了。未央宫象征着中央集权的最高殿堂。成帝和父辈、祖辈一样,牢牢铭记这是先祖高帝刘邦戎马征战打来的江山。

楚汉战争持续了几年之后,霸王项羽败北,高祖刘邦在汜水之阳即皇帝位,逐渐建立起汉室天下。因多年战争,关中残破,便打算定鼎洛阳。高祖与群臣多次商议,一时难定。车夫娄敬听说此事后,便去洛阳求见高祖,直言献策道,秦地四周有关塞之固,可攻可守,东面有供运输人力和物力的黄河、渭水,如果猝然有变,百万之众立可备战参战。

但是,人们怀恋故土的情感往往超越其他任何情感。高祖的主要大臣来自山东,一致反对娄敬之论,主张将汉室京都定于洛阳。这时,多亏留侯张良挺身向刘邦进言,洛阳四周虽然也有山河之固,但地区狭小受限,土地贫瘠,一旦四面受敌,将无回天之力。而关中左有函谷、崤山;右有陇山、岷山;南有巴蜀之富,沃野千里;北有边塞草原畜牧之利。三面可凭险扼守,只需从东面黄、渭两河控制诸侯,天下固若金汤。

于是,刘邦采言纳谏,率军向西挺进入关,定长安为汉室都城。起初,刘邦因多年战争带来的贫困,没能大兴土木,而是住在残破的秦朝栎阳离宫。经过两个春秋,经济得以初步恢复后,高祖方在兴乐宫废墟上建起了由临华殿、宣德殿、长信殿、长秋殿、永宁殿、永寿殿、鸿台、钟室等十四座楼台殿阁组成的长乐宫。这与秦始皇的四百座宫观殿阁相比,甚至与原来的兴乐宫相比,长乐宫仍是逊色的,它远远不足以壮皇威。于是才又在长乐宫西侧一里外的地方,运土填塘,开挖新渠,栽花植树,终于建筑起一座气势宏伟、象征汉室、载入史册的未央宫。

未央宫,这个庞大的建筑群,如星罗棋布;群殿陪衬前殿,似众星拱月。成帝脚下的未央宫前殿,位于最南端,矗立于高台之上,供朝廷举行大典,会聚诸侯、公卿大臣使用。前有端门,后有内谒者署门,东面建有华玉殿、宣明殿、玉堂殿,西面筑有白虎殿、清凉殿、广明殿。其东有承明殿、金华殿、昭明殿。未央宫的北端是飞渠。飞渠东西建有长信、长定、增成、飞翔、明光、兰林、披香、凤凰、鸳鸯等九殿宫,统称后宫。

成帝一夜没合眼,想了许多许多。清晨起来,洗漱完毕,还未吃早餐,就派中常侍郑永将光禄大夫刘向,谏大夫、河间宗室刘辅,左将军辛庆忌,谏大夫翟方进等四位文武要臣,悄悄地召入华玉殿寝宫,密议关于成都侯、丞相王商,曲阳侯王根挥霍重金建筑府邸、花园的处置之事。几位大臣以国事为重,异口同声地说:严惩外戚,确保刘氏。

成帝朝着御座缓慢地移动着双腿,整个前殿大厅回响着脚步声。他越走近一步,心里就越添一份烦闷和忧愁。未央宫前殿,不仅是朝廷举行大典的地方,而且是历代天子继驾登基的地方。时至今日,我汉室建朝历经七主、近一百九十年,偏偏到我刘骜即位后,后宫诸嫔妃尚无一人生下皇嗣,自己年过三十,光阴似箭逼人。古人说,“三十不立子,四十不成家”。何况是帝王之家呢?前些日子,后宫召入飞燕,就是为了及早解决皇嗣问题。对此,许皇后的妒忌,淳于长的干预,其他人的议论,本来就已经够乱的了,但王商、王根之事,更是“乱上加乱”。

成帝面对御座三拜九叩,缅怀先祖,忽然一种落寞和惆怅升腾在他的心间,折磨着他的灵魂:“先王——我刘骜愧对于祖先,失信于万民,无颜见公卿,不配登大宝!”

未央宫前殿大厅里,回荡着他那凝重、深沉、激昂的语调。

成帝站起身,仰面观看御座上方巨幅横匾上的四个大字:“流芳千古”。他顿时觉得方寸的潮头开始奔涌,周身的热血火速流淌。

成帝一脚重一脚轻地倒退着全身,正欲转身踏出殿门时,迎面站着赵飞燕,她屈身一礼,关切地提醒道:“陛下,您该上朝了。”

“哦,知道了。”成帝忽然想起翟方进部署上朝的事情。

他抬起头,看到飞燕异样的眼睛。

那是一双担心而平静的眼睛,散射着同情、坦然、坚定的眼睛。他来未央宫前殿的惆怅、烦闷、歉疚顷刻融于赵飞燕那双眼睛的光帘中了。它,是无声的慰告:放心吧,放开手脚去做天子应该做的事情吧!

成帝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了握飞燕的双臂,而后踏出未央宫前殿,大步流星地急向宣明殿走去……

宣明门外,气氛异常。门上的、廊下的、庭院中的宦官、卫士们肃穆站立。群臣们都在候驾听诏。

这时,只见中常侍郑永宣读翟方进起拟的成帝宣召大臣名单:

“司吏校尉蜀郡何武、光禄大夫刘向、谏大夫河间宗室刘辅、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后将军朱博、光禄勋琅琊师丹、太中大夫谷永、谏大夫翟方进、光禄大夫关内侯张禹,接旨上殿!”

刘向等十名大臣听到宣召后,立即脱履进殿。

站在宣明门最底下一个台阶上的王音,心中紧张,面带焦虑。他眼巴巴地看着十名重臣被召入殿,而自己被撇在殿外。朝中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这若是往日,他不但是第一个被宣入朝,而且皇上上朝之前都要和他商量所议朝政大事。哦,他看了看四周,殿门外只剩下几名大臣了,唯不见成都侯、丞相王商和曲阳侯王根候召上朝。他明白了八九分,可能是关系到皇上两位外戚的问题,无疑也就牵连到自己头上,因为他同属外戚,自从接替王凤荐给他的大司马车骑将军职务后,他一直维护王氏的尊严和威信。有关王商、王根的问题,他从未向成帝反映过,更没有对其劝阻过。失职,将是为官者之大过!他的头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听不清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听到郑永重复宣读被召名单:

“……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京兆尹王骏,接旨上殿……”

他的两条腿万般沉重,如同绑缚了两条沙袋,亦步亦趋地登上台阶,只见王骏跟随中常侍郑永飞步进入宣明门。

他进入宣明门,似乎感到旁边的宦官、卫士们都在窥视他。他的脸颊火辣辣的,他的心怦怦乱跳。

他脱履进殿,一眼看见成帝在中厅急促地踱来踱去,仿佛在决战前夕思索所要下达的准确命令。他的身后没有执羽扇的宫女,两旁也没有宦官。毡罽上跪着的一位位大臣面向御座,无人抬头。殿中的气氛更为紧张。史官记载,先王高帝刘邦就是在此殿查证已被关进监狱的相国萧何,众元老大臣也是在此殿知道留侯张良出走的消息。他不敢再想下去,而是默默地向成帝行拜大礼。他刚礼毕,正惊诧间,只见跪在身旁的老臣张禹抓住他的胳膊,焦急而低声地问道:“丞相王商、曲阳侯王根出了什么事?”

王音不敢正视张禹那焦虑的目光,无法回答对方的话,低下头扭向一边。

张禹松开王音的胳膊,沮丧地望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能是由于心情不佳,再加上跑的时间长了,年迈体弱,体力不支。

王音心想,张禹这位老臣虽然年过花甲,但是非常机敏,朝中政事大多都有所预料,并能随机应变、看风使舵。任凭其他廷臣看不起这位关内侯,可是成帝对其格外尊重。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张禹曾在皇上当太子的时候,做过他的启蒙老师。他虽不像其他廷臣那样对待张禹,但心里也有几分厌恶。这时,王音忽然听到翟方进对陛下的说话声:

“陛下,按您的旨意,各位公卿大臣都到了。”

成帝还在踱步,似乎没有听到翟方进的声音。

翟方进手撑毡罽,站起身来,悄悄走至成帝身后:“陛下,开始吧!”

成帝听到翟方进的第二次呼唤声,如梦方醒,回头一看,众大臣仍跪于毡罽上。成帝回到御座上,语气缓慢地说:“众卿平身!”

众位卿臣再一次山呼万岁,而后欠身站起,位列两厢。

王音胆战心惊地站在张禹身后。

成帝面朝翟方进说道:“翟爱卿,你宣布当朝有关重臣的严重过失。”

“是,陛下。”翟方进取出帛书念道,“成都侯、丞相王商,曲阳侯王根,乃国家之重臣,二人位居宰衡、侯爵,上辅圣君,中率百官,下安万民,行政天下,非同小可。百官无不恭服,万民无不敬仰。微臣日夕多受二位侯爷教诲,心内感恩不尽。然而,二位侯爷不顾国法,犯上违规,辜负了陛下对其辅佐之心的信任。”说到此处,翟方进竟然停顿下来。

静。整个宣明殿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王音的周身已经颤抖了。

张禹的思绪随着翟方进的语调萦绕不止。

其他大臣的目光忽而射向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忽而移向司隶校尉蜀郡何武,似乎在捕捉二位侯爷所犯罪行的蛛丝马迹。

“微臣不敢以私废公,责成司隶校尉何武依法查询,上启奏陛下,下公告众卿,则可释疑。”翟方进接着说道,然后转向何武,“何大人,请您奏明办案实情!”

“微臣何武顿首启奏陛下:臣奉谏大夫三次严命,带人到成都侯、丞相王商府邸和曲阳侯王根的花园之中,循规照制,监察丈量,全部记录在案,务求陛下判处两位侯爷之罪!”何武语调激昂、态度坚定。说话间,他从袍袖内抽出一份记满了案情字迹的素帛,双手微微颤抖,几乎将素帛抖出了声。众人,除成帝外,都把目光投向了何武。

“成都侯、丞相王商固然体弱常病,但不应该以避暑养病为借口,从上借宿明光宫,然皇家为照顾外戚、重臣之利益,应允借之。王相爷本应感戴浩荡皇恩,以勤俭建家,但是,却开凿沟渠,穿长安城街,引沣河水,注入丞相府邸,以行船,立羽盖,张周帷,楫棹越歌……”

成帝瞥视着王音,心想:王氏外戚够豪华奢侈的了。

“……人工造河渠八里之遥,费民劳力四千八百八十个,耗资六十万钱。万民愤恨,怨声载道。奢侈逾制,不合臣礼。成都侯、丞相王商违陛下之重望、负万民之重托……”

成帝双眉锁起一个疙瘩,脸上已涌起怒色。

何武声音抑扬顿挫,字字句句如一棒棒重锤,敲打着王音的心房。

京兆尹王骏心里像揣着小兔子,忐忑不安,惶惶然。

“曲阳侯王根,府内建有一异样花园,园中堆有土山,山上筑有高台亭阁,竟规仿未央宫中的白虎殿。费民劳力三千五百六十个,耗资三十八万四千钱,并动用维修未央宫的大量琉璃瓦和数十根原木支柱,合资五万八千钱。王根违规越法,目无天子,凌辱皇家。”何武以清冷严肃的语调叙述完王根的罪过。

静。静到人们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公卿大臣们相互对视无语,急切地想听到成帝的旨意。

成帝开口说:“众公卿,对二位侯爷如何处置,请直言。”

这时,刘辅抢上一步,拱手奏言:“陛下,依微臣之见,依法纠过,耗资退回。”

紧接着,辛庆忌抢上一步,慷慨陈词:“刘大人所言极是,二位侯爷知法犯法,必须纠其过,正其法,以儆众人。诚望陛下定夺。”

成帝点头称是。他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其他大臣,最后将目光落在京兆尹王骏身上。王骏感到成帝的目光如同利箭一样刺向自己,想到本身的职责,不由得低下了头。

光禄大夫、关内侯张禹暗想,陛下是笃定了主意,非要惩治王商、王根不可。谁不知二侯乃陛下外戚、王太后的庶弟呢?这若不谨慎处置,弄不好王太后翻了脸,陛下可就难以收场了。他整整衣冠,上前跪道:

“陛下,依老朽愚见,对成都侯、丞相王商,曲阳侯王根不可如此治罪,满朝公卿何人不晓,先王元帝驾崩归天后,二侯同安阳侯王音、红阳侯王立和大将军、阳平侯王凤等人合为五大侯,辅佐陛下登大宝、统天下,功勋卓著,陛下称赞。当年,单于来汉室谈判,王商丞相维护大汉尊严,立下汗马功劳;曲阳侯王根支持司农发展农田生产,也有较大贡献。臣以为,能否对二侯从轻发落,将功补过?请陛下三思!”

光禄大夫刘向待张禹的话音刚落,立即跨上一步,伏首跪曰:“陛下,以先祖高帝统治天下之律条,有功则赏,功大则封;有过则惩,过大则治罪。功过焉能混淆?功罪岂能不分?若依张大人之见,功大可以不要王法,那么汉室天下如何得民心,如何得以昌盛?微臣诚请陛下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