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飞燕离行宫

傍晚,一阵轻飘飘的秋风,从骊山主峰那边沙沙地吹过,微微地掀翻松柏树冠,满山满谷的鹅黄树叶和绿翠针叶发出一片轻荡荡的簌簌声。树上,伏巢的两只白鸽咯咯地低声叫着。忽然,一阵大风掠过,一只白鸽展翅离巢,向深灰色的苍穹飞去。巢内的另一只白鸽不停地摇动身躯,晃着头,朝着天空咯咯地急叫着……少顷,风止树静,万籁俱寂。

骊山行宫上空,一朵白云随着微风悠悠飘动。它像在俯瞰着人世间悲欢交加、苦乐相掺的一幕幕悲喜剧。

骊山行宫院内,三五成群的美人窃窃私语,议论着赵飞燕被当朝皇帝选拔入宫的事。

西厢房内,烛光通红,不时地响爆着烛花。红缎床上,坐着两位女郎,一位是赵飞燕,一位是赵合德,她俩本是孪生姊妹,都在阳阿公主家中学习歌舞。

飞燕、合德原姓冯,母系江都王孙女姑苏郡主,曾嫁中尉赵曼,暗地与舍人冯大力之子万余私通,则孪生二女。姑苏郡主分娩时不便留养,万般无奈,才将她俩弃诸郊外,三日不死,方始收归。

传说,此二女曾在旷野吸吮了母虎奶汁,所以才保存了幼小的生命!此时,飞燕含羞低首,忧心忡忡,一双白嫩纤细的玉手不时地摆弄那只光泽四放的龙凤璧锁。

合德焦虑地望着飞燕,不无挽留地劝阻道:“姐姐,你真的愿意啦?”

飞燕摇了摇头,似有无限情思,无限惋叹,无限惆怅……

“姐姐,你可要想好了,皇家的宫门好进不好出啊!”

妹妹的提醒,使得飞燕默不作声,沉思静想。她似乎在登高遥望,只见红墙院内,宫女群聚,御林军森严,文弱女子得入宫闱,不用说越墙离宫比登天还难,就是随便传言交语也是绝不允许的。她似乎又听到宫墙外边合德的喊声:“宜主姐姐——宜主姐姐——”想到这里,飞燕不禁觉得有些恐惧,睁大了双眼,“唰”的一声将龙凤璧锁扔在地下,两臂使劲地抱住合德:

“妹妹,我离不开你呀!”

顿时,合德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一双手用力地抓住飞燕的臂膀,生怕外人抢走姐姐似的,两只眼睛不停地忽闪着,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流到腮下。

飞燕瞪着双眸,没流眼泪。她深知此一去,很难见到妹妹的面了,为了不伤妹妹的心,强力控制感情的潮水,安慰合德道:

“妹妹,别难过,姐姐还会回来的。”

“回来?”合德摇了摇头,心里知道姐姐在违心地劝自己,但她又怕姐姐过分伤心,于是装成相信的样子,点了点头,“回来……姐姐会回来的!”

合德又流出一连串痛苦的泪水。

地下,一缕光亮映入飞燕的眼帘,她定眸一看:啊!龙凤璧锁。她那颗麻乱惶惑的心,又一次被抓紧了,刺痛了。

飞燕倏地松开双手,嗖的一下站起身,急火火地猫腰拾起龙凤璧锁,双手颤抖地捧着这件皇家祖传的奇珍异宝,心情万分沉重地道:

“妹妹,这若是被皇家人知道了,你我的性命恐怕难保!”

“姐姐,皇家人强迫我们,难道还不让我们说句话吗?”合德极其天真地说。

“你净说傻话,平民百姓在皇家人面前还有什么理可辩?俗话说,君命难违呀!”做姐姐的飞燕似乎比当妹妹的合德懂得的人世间道理多一些。

合德听飞燕这么一讲,端坐床上不动,凝神静思。她们从小失去父母,四处奔波,流浪长安街头,卖唱糊口度日,遭遇人们多少冷眼、白眼,特别是一些男人递来的戏谑的贼眼。现在,好歹有一个安身之处,稍稍得到平静。如果姐姐奔入皇宫,那么还不如重回长安街头,独自卖唱为生。合德的心里疲惫极了,感觉自己像在波涛狂涌的茫茫海面上漂荡颠簸的孤零零的小舟,还不如即刻倾覆沉入海底,换得安然、泰然和超然。刹那间,她在沉默中形成了可怕而坚定的信念:取出砒霜,快活地吞下,永远永远地闭上眼睛……

合德欠身离床,走到自己的衣箱处,打开箱盖,从包裹内取出一个小小的红绸布包儿。飞燕立刻领悟到合德的心思,厉声问道:

“合德!你拿砒霜干什么?”

合德“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六年前的一天,飞燕和合德站在长安街头卖唱。忽然看到对面酒馆里蹿出一个富翁,年纪大约五十岁,身后还跟着四名家丁,这富翁一挥手:

“把两个女子给我带走!”

家丁们蜂拥而上,扭住她俩的胳膊,连拖带拉,穿过一条条街巷。

她俩哭号着:“救命呀……救命啊……”

十字路口处,只听空中一声怒吼:“站住!”一位身材高大的壮士由楼阁脊端跃下,轻轻落地。那富翁吓得浑身抖成一团,用手指着壮士说道:

“你,你要干什么?”

“把人放下!”壮士厉声道。

富翁故作镇静地说:“这里没你的事!”只听“啪”的一声,壮士飞来一脚,将富翁踢倒在地。富翁叫苦不迭:“哎哟……哎哟……”

家丁们放开飞燕和合德,呼啦一下跑到富翁跟前,搀着他的胳膊,一溜歪斜地朝前走去。富翁回过头来,嘴硬地说道:“你,你等着!”

飞燕和合德跪在壮士面前,一边叩头一边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快快请起!”壮士说道。

飞燕、合德两张洋溢着少女晕色并挂着泪滴的脸庞,呈现出极度的感激之情。

壮士催促道:“天色已晚,你们快回家吧!”说完,转身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她俩穿过长安街头,径直进入一家中药铺。飞燕用头一天卖唱挣来的钱,向老板买了一包砒霜。合德从衣兜内取出一块红绸布,精心地包好砒霜,又藏装在衣兜内。姐妹俩重返街头,继续卖唱。她们嗓音甜亮,身心清爽,似乎衣内的砒霜是防止遭人抢劫的“壮胆剂”。因为她们已经商量好,一旦再被歹徒抢走,就吞下砒霜,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安然和幸福。

这时,一阵簪环佩饰的响声传来。人们回头观看,一队卫士、宫娥簇拥在玉辇后边,朝着围观卖唱的赵氏姐妹走来。人群立即散开。飞燕、合德惊恐万状,瑟瑟发抖,急忙倒退着脚步,躲到一个墙角处,两双大眼直瞪瞪地盯着玉辇上的女子。那女子身穿黄缎绣凤袍衣,衣边和袖口镶着闪闪发光的珠玉,一头乌发高高隆起,绾着花式发结,别着一支耀眼的坠穗银钗,两道弯眉匀而细,一双大眼亮而有神,姿色秀美,端庄大方。她嘴上不停地赞道:

“唱得好!唱得好!”

跟在玉辇一侧的壮士说道:“两位姑娘,不要害怕!”

飞燕、合德仔细一看,说话人正是昨天碰见的壮士,心里那种惶惑、恐惧的麻乱情绪顿时消散了,马上向前走了几步,面对壮士屈身施礼道:

“参见壮士!”

“免礼!”壮士答道。

随即,飞燕、合德站起身。那壮士又说道:“你二人快快参拜阳阿公主。”

她俩行跪拜大礼,道:“公主万福!”

“平身!”阳阿公主说着走下玉辇。

离散的人群又重新围拢过来,猜测、怀疑、担忧、好奇等各种目光一齐射向阳阿公主和赵氏姐妹。

“二位小姐妹,不必紧张,可否给我们表演一番呢?”阳阿公主说得坦荡而真诚。

飞燕、合德两人对视传语,虽不恐惧,但仍担心,不知道阳阿公主的用意何在。

“二位姑娘,开始吧!”壮士挥手道。

飞燕、合德看了看阳阿公主,阳阿公主点头示意。姐妹俩又互相传递了一下眼神,自动拉开距离,边跳边唱,声脆悦耳,动人心弦:

一钩弯月浮云出, 残光缕缕照茅庐。 思念亡父与亡母, 抛下姊妹多孤独。 夜阑人静瓜舟渡, 山回岸转泪洗竹。 离水攀山堂门处, 几经徘徊欲脱俗。

阳阿公主见飞燕、合德以动听的歌声伴着优美的舞姿,陈述了自己的身世,如泣如诉,愁绪绵绵,不禁鼻孔一阵酸楚,眼眶湿润了,但她忍住了泪水,关切地问道:“两位小姐妹,家中父母真的一瞑不视了?”

飞燕、合德同时点了点头。

阳阿公主又坦率地问道:“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飞燕、合德互相瞧瞧,默不作声。

“从今天起,你二人不必在街头卖唱了,随我入宫学习歌舞!”阳阿公主又转向壮士道,“燕赤凤,你回到宫中安排她俩的食宿。”

“遵命!”燕赤凤拱手答道。

飞燕、合德的嘴唇抖动着,浑身战栗了,落泪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半是被阳阿公主的体贴爱怜所感动,一半是对多年来漂泊无依的生活终有归宿所动心。她俩扪心自问:这是真的吗?皇宫的公主贵人能够体恤疼怜民间的穷苦女子吗?到了宫中还会有人欺侮吗?合德不由自主地摸着衣内小口袋的砒霜布包儿。

“两位姑娘,赶快上路吧!”燕赤凤提醒道。

“是!多谢燕壮士!”飞燕、合德如梦方醒,松了一口气。

她俩随燕赤凤走出人群,只见阳阿公主已经坐入玉辇朝前驶去。

人们的疑团早已解开,报以同情、羡慕的目光。

合德手握红绸布包儿,脸上布满泪滴。

飞燕将龙凤璧锁放在床头上,转身安慰道:

“合德妹妹,人世间充满了失落和悲哀,但也充满了幸福,你我不求幸福,总要求得安逸吧?怎能刚遇到风暴就想毁掉自己呢?”

合德仰首看了看飞燕道:“姐姐,我不是为自己,而是担心你呀!”

“嗯!我知道。”飞燕的心像针扎一样疼。

合德将藏有砒霜的红绸布包儿放回衣箱内,随即又取出一件闪着光泽的绿缎长裙,双手捧至飞燕面前:“姐姐,我这里有一件衣裙,请你收下吧!”

“不不不。你就这么一件好点儿的衣裙,你留起来吧,留着将来随公主外出的时候穿用!”飞燕极力推辞。

“姐姐,你去的地方是皇宫,不比在这骊山行宫,穿戴不齐,将会遭人耻笑的。”

“我还有衣裙,怎好动用妹妹的?”

“姐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难道你就不理解吗?”合德急得眼眶涌出泪水,将衣裙塞到飞燕的怀里。

窗外,传来三更钟鼓。子夜,蟋蟀鸣叫,秋风瑟瑟。窗棂子被冷风吹得噔噔作响,窗纱一起一伏,室内的花烛火苗不时地东倒西歪。

飞燕、合德打了个寒战。她俩解衣欲寝,熄灭烛光。整个寝室一片漆黑。

翌日,晨光微弱,东方刚刚吐现鱼肚白,大半个天空还是青黛色。

飞燕、合德一夜没合眼,还没等鸡叫三遍就起了床。姊妹俩点上蜡烛,梳洗打扮,换好服装。合德将龙凤璧锁套在飞燕的脖颈上。飞燕对照铜镜,左看看,右瞧瞧,胸前宝物闪烁着刺眼的光芒,那千般怨恨似乎被这光芒融化了,不禁甜甜一笑。合德看到飞燕的样子,心中好似得到无限的慰藉,半认真半玩笑地道:“姐姐,别照了,待你当上皇后,再仔细打扮也不迟啊!”

飞燕的心有点慌乱了,离开铜镜,嗔怨地说:

“该死的!像你我这般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怎么能想一步登天的事?”

合德不敢再说下去,她知道,想的说的多了,得到的少了,反而会扫兴的。但她清楚地懂得,姐姐身上最值得炫耀的,恐怕是“飞燕”的美称了,这不仅是对姐姐舞姿的赞赏,而且是对姐姐体形美的赞誉。

晨曦映入,室内光明。飞燕熄灭烛灯,合德将飞燕的两个包裹放在床头上,而后,她们走出房门,沿着院心的青砖小路,拐入西侧的月亮门,进入演武厅院。这里,是阳阿公主宫内男仆的院落。飞燕、合德准备同他们辞行告别。

她俩没走几步,就听得“嘿!嘿!嘿!”的吼声由远而近,震耳欲聋,似晴天惊雷,似山崩地裂;接着又听得“唰!唰!唰!”像枝杈相交,树叶摔打、飘落的响声。她俩定眸细看,原来是燕赤凤叉开双腿,站在榕树底下,左手撑扶腰间,右手挥舞军棍,飞上趋下,左右旋转,时而棍飞似流星,时而棍转如圆月,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令人眼花缭乱,棍棒不时地击中那棵古老的榕树枝杈。这棵榕树已有一百八十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先王高祖遣使臣陆贾去招抚南越王赵佗,陆贾从南海返回的途中,由广东带给汉高祖刘邦这棵榕树苗,以表南越王赵佗归汉称臣的一片忠心。刘邦便派人将榕树苗栽种到骊山西北处。后来,阳阿公主为了不忘先王高祖,在修筑骊山行宫时,万分精心地把这棵榕树保存下来了。飞燕、合德除了被燕赤凤的武艺折服外,还被眼前的榕树吸引。只见十余棵高大的榕树,耸立在演武厅院内,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浓荫,步入这树林,如同置身于一座绿色的宫殿,幽静清爽,心旷神怡。

“姐姐,在这片树林下习武,多舒服啊!”合德说着,用手指了指前方。

“哎,你以为这是一片树林吗?其实它们本是一棵树,一棵大榕树!”飞燕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