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画卷推展到阳朔三年,即公元前22年。
古都长安东北处百十余里,有一座山,因山形似骊马,呈纯青色而得名骊山。山上林石矗立,松柏苍劲,泉水潺潺流淌,百鸟翱翔欢唱。凡游客来玩,必心旷神怡。但是,偶然可听到狼嚎虎啸,不禁令人毛发竖立。抬头仰望,连绵起伏的山峦,筑有一个个烽火台,相传乃周幽王举烽火戏诸侯处。大山北麓还筑有秦始皇陵,无疑,这是令汉室历代君主不悦的前朝墓地。
旷野高山的空气是新鲜而甜蜜的。南麓,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地伸向大山深处。霎时,只见尘土飞扬,碎石乱滚,峡谷里恰似云遮雾障。原来是两匹骏骑搏云击雾般地飞入山来。
身跨白鬃马的壮年男子,乃为汉成帝刘骜,年三十岁。当年,其父汉孝元帝刘奭,其母王妃一幸而有身,甘露三年秋季,生其于甲馆画堂,为世嫡皇孙,祖父汉宣帝刘询倍加疼爱,取名刘骜,字太孙,常随身边。元帝驾崩,已被立为太子的刘骜,由大司马大将军王凤辅佐登基继位,即汉孝成帝。从前成帝或往来市巷,或远游微行,甚至一出一入,都得受王凤管束,再加上王凤是其母王太后的亲眷,因而不便违背。此时,王凤刚刚离开人世,身旁的御史大夫王音但求无过,管什么天子近游都市,还是远历郊野,好似与他毫不相干。成帝由于长年身居朝宫理政,实感寂寞,便悄然外出,以解愁闷。这天,他身着轻衣小帽,背弓箭,跨骏马,诡称自己为富平侯家人,任何人也看不出他是天子。
身跨青鬃马的名叫张放,年仅二十七岁,是故富平侯张安世的玄孙,世袭侯爵,敬武公主之子,汉孝成帝的外甥,娶许后妹妹为妻,貌似佳丽,媚态动人。眼下,他在汉室做侍中,但不务正业,平素喜好玩游,常常鼓动成帝远游微行。瞬间,他们纵骑来至山顶,勒马停奔,翻身离鞍,分头将两匹马拴在相距不远的两棵松树上。
成帝体高胸阔,双臂修长,面容方正,浓眉大眼,确有古人尊奉的一副天子相。尽管在光华耀眼的金銮殿上有文武百官护驾,在富丽堂皇的宫中有数百名嫔妃陪伴,天下无人不晓,无人不敬,无人不羡,但他精神不佳,变得沉默,变得烦躁,动辄长吁短叹。他常常守在未央宫,独自徘徊。偶尔携许皇后到御花园观花赏景,将自己从理政的漫长岁月中解脱出来,在苦乐交融的汪洋里沉浮。他眷恋野蝶狂舞、野花芬芳、野草茸茸、野树丛生、野兽出没的骊山。幼年时,他就曾随祖父宣帝奔游骊山。
久违了,可爱的骊山!一股被压抑许久的活力在他周身激荡,奔腾不息。他站在高处,双手撑腰,鸟瞰群峰峻岳。天高气爽,万里无云,秋风在天地之间与阳光辉映,构出一幅壮美的骊山景致。人为的修饰和建造总是有限,大自然的存在和装点才是永恒。他伫立好久,凉凉的山风吹拂着他的面颊,渐消着他浑身的汗珠。南飞的雁阵,在长空“嘎啦嘎啦”地鸣叫,声音悠长而悲哀。他着实感到心在战栗,感到孤独凄楚,心头似乎涌起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流下无声的泪。他固有的豪气与体魄,在这座安谧的大山上,似乎遭到无形的蔑视。霎时,他恢复了常态,定了定双眸,一看身旁的张放在默默望着自己,像是猜测他的心思。
“陛下,是不是在想许皇后、班婕妤呢?”张放撩起挑逗的媚眼,边说边递给他一块丝绸手帕。
“胡说!”成帝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一本正经地道,“老子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大丈夫贪妻恋子,不可大用,不仅害于身,而且害于国。”成帝说着,目光忧郁,眉峰锁起。
张放心里清楚,成帝哪里如此戒欲爱身,而是喜欢赏花醉酒,安享太平。还在他当太子的时候,元帝就为他选了大司马、车骑将军、平恩侯许嘉的女儿,配偶成婚。不久,生下一男。天公不作美,得病夭亡。待成帝即位,立许妃为皇后。许皇后容貌俏丽,十分聪慧,博通史事,善学书法,常宠于上,其余嫔妃很少能见到成帝,成帝唯同她在宫中取乐。廷臣们归咎许皇后,说她恃宠生妒,无逮下恩,其实是许皇后正处芳龄貌美,色艺俱佳,故独邀天子。如今,成帝即位十余载,许皇后年近三十,再也未能生下一男半女,花容月貌渐渐瘦损,云鬓乌发渐渐稀落。成帝素性贪色,见许后面目已非青春花红,自然生厌疏远,于是移情于其他嫔妃,格外宠爱那位班婕妤。班婕妤是越骑校尉班况的女儿,生得聪明伶俐,秀色可餐。今晨临来骊山,成帝欲与班婕妤同辇,婕妤推辞道:“妾身观古时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从未听说有哪位名主携嫔妃同游,唯夏商周三代末主,方有嬖女相随。今陛下欲同妾共辇,岂不与三代末主相似?故妾身实不敢奉命。”班婕妤一席善语打消了成帝那颗恋情的心,更加尊爱这位班婕妤了。后来,王太后闻班婕妤之言,心中分外高兴,极口称赞道:“识国体,顾大局,古有楚庄王夫人樊姬,今有班婕妤呀!”
“汪!汪!汪……”树林深处传来一阵狗吠声,一下子将成帝、张放的思绪拉回到山上。二人密切注视林子里的动静。
突然,一只棕褐色狐狸“噌噌噌”地穿出树林。
两匹马被惊吓得“咴儿、咴儿”地乱叫。
成帝赶忙从背上取下弯弓,正欲搭箭穿射,只听“嗖”的一声,飞来一尾雕翎箭,那只狐狸应声倒下。他和张放正在纳闷,只见一位猎人一手持钢叉,一手拿弓箭,肩背猎获的野兔和狍子,腰系一块豹子皮,威风凛凛地走出树林。跟在猎人身后的一只乌黑猎狗,伸舔着红布条般的舌头,“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那人直奔射死的狐狸而来。
“好箭法!”成帝赞叹道。
“这位猎户收获不小啊!”张放看后不觉有些眼馋。
“俺从小生长在山上,猎取这等兽物算不了什么。”猎人说着将弓箭套在肩后,猫腰拾起那只被射死的狐狸。
“猎户,捕获这么多野物做何等用场呢?”张放边说边走向猎人跟前。
猎人看了看张放,又看了看成帝,心里猜测对方像是侯门少爷,有心不答话,但转念一想,自己在阳阿公主家做猎手,万一他们同公主家有来往,岂不落个不是?于是回答道:“不瞒二位壮士,我的妻子已二十二岁,结婚四年,至今未开怀,卖了猎取的这些野兔、狍子,为的是给她抓服汤药,治治这不孕之症,万一得个小后生哩!”
猎人说着又提了提手中的狐狸,继续补充道:
“弄下这张猞猁皮,好给阳阿公主制作条兽皮围脖儿。”
“敢问壮士,你怎么认识阳阿公主?”成帝急忙问道。
“岂止认识,我在阳阿公主家中当猎手。”
“噢,阳阿公主身体可好?”成帝一听这人在妹妹家中做猎手,便牵肠挂肚地盘问。
“她与人无争,与世无争,身体怎能不好!”
张放听这猎人讲话不够礼貌,脸上立即涌出怒意,欲向前严谴。成帝已看出张放的意图,马上挥手制止,心想猎人乃庶民,虽然说话耿直、倔强,但对他二人无甚大碍,反而对此人产生几分敬意,于是又细问道:
“请问猎户,尊姓大名?”
“小人不敢,姓贺名岩。”
成帝从未去过阳阿公主的行宫,只听妹妹说过,她的行宫设在骊山西北角,取名骊山行宫。今天本想同贺岩一块儿前往,但到骊山尚未尽兴,心内不忍离去,于是他叮嘱道:“贺岩大兄,请你回宫后禀报你家公主,就说长安来了两位亲友,午后到宫中小憩!”
“小人照办。”贺岩说完话,带着猎狗,提着猎物,朝西北山麓走去。
“陛下,你我已解劳乏,何不抓紧射猎呢?”张放催促道。
“好,咱俩牵马足行,以防意外。”
于是,他二人分别解下缰绳,各牵快骑,徜徉在松柏与沙枣树混杂的林子里。忽然,一只山鸡飞来,张放搭弓追射,“噌”的一声,箭离弦,刺禽身,那山鸡“扑棱棱”地堕入灌木丛里,不再动弹了。
张放只身跑过去欲拾那只死去的山鸡,只听传来“嗷嗷”的叫声,那叫声穿云裂石,地动山摇。成帝大声喊道:“张放!快,快回来!”
张放显得异常害怕,连滚带爬地回到青鬃马前。他回头一看,哎呀,原来是一只黑熊,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走来。张放吓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
这时,成帝倚靠在白鬃马背上,抽出雕翎箭,弓满如圆月,“嗖”的一声射出,那只箭一下子穿进黑熊胸部,黑熊“嗷”的一声倒下了。张放又要动身,成帝当即制止:“别动!”
可不是,那只黑熊又翻了翻身,用前掌支撑身体,艰难欲立,很显然还没咽最后一口气。成帝又一次搭箭穿射,那箭头恰巧射进黑熊头部,黑熊立刻倒下,再也起不来了。
张放松了口气,高兴地嚷道:“我主万岁!洪福齐天!”
成帝和张放一起跑了过去,拾起山鸡,抬着黑熊,回到快骑前,遂将黑熊搭在青鬃马背上,二人骑马下山,奔向西北山麓。
山脚下,一马平川,一片绿色。远方,绿中一缕炊烟飘散入云,像温柔的梦。成帝一看,心中不时猜测,骊山行宫一定不远了,但脚踏三岔路口处,不知走哪条路才能直奔骊山行宫。又仔细一瞧,旁边一棵白杨树上拴着一匹枣红马,唯不见人影。他俩正犯狐疑,忽然听到“哈哈哈哈……”一阵开怀笑声,笑声过后,从马肚子下边钻出一个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猎人。
“贺岩大兄!”成帝惊奇地喊道。
“公主唯恐二位走错路,派我来接你们。”贺岩说着,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他们仨择中间一条小路,快马扬鞭,直奔前方。不多时,只见一片梧桐树林掩映着绿瓦围墙,红楼秀阁。贺岩挥鞭一指道:
“两位,那就是骊山行宫。”
瞬间,三匹快骑赶到宫门前。
成帝勒缰观看,只见妹妹阳阿公主粉面朱唇,柳眉杏眼,乌黑油亮的头发高高隆起,别着闪亮发光的金玉簪,两鬓秀发内的一双耳朵垂戴着红绿宝石的耳坠,身着红缎衣服,肩披棕色猞猁皮斗篷,虽然年已二十八岁,看上去仍不失少女风姿。她的两旁站着数十名卫士和宫女,其气势不亚于京城后宫的嫔妃。
“皇兄驾到,恕小妹未能远迎之罪!”阳阿公主伏地,行跪拜大礼。
众美人和卫士赶忙随公主跪尘埃,山呼万岁。
贺岩一看此情此景,不由得惊愕发呆,待成帝、张放下马时,方清醒过来,急忙翻身离鞍,甩掉缰绳,跪伏在地,愧疚地呼道:
“陛下!恕小人不识君王之罪!”
“御妹!快快请起。”成帝先是搀起阳阿公主,又转身对贺岩道,“贺岩!朕恕你无罪,谢你带路之功,免礼平身!”
“皇兄,母后身体可好?”阳阿公主问道。
“康泰健爽。分别数载,御妹身体可好?”
“多谢皇兄!小妹一向健康。”阳阿公主一听哥哥刘骜这般关心自己,激动得流下热泪。
“参见姨母!”张放跪倒地上,向阳阿公主施大拜礼。
“这位是……”阳阿公主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