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贺章字仲卿,祖籍泰山郡钜平县,因其人好读书,有才学,敢进谏,被成帝祖父宣帝封为谏大夫。元帝初年,贺章迁官左曹中郎将,因诋斥中书令石显而被石显所陷害,竟被免官为庶民。成帝登基不久,忽然想起谏臣贺章,便下圣旨,召回贺章,调任司隶校尉。
一天,成帝上朝理政,大司马大将军、母舅王凤谏道:“为笼络名臣良将,何不将司隶校尉贺章册为京兆尹?”成帝当即准奏。第二天,贺章接旨上殿受命后,知道王凤推荐自己,心中万分感谢。傍晚,贺章回到府中,见到贺夫人,讲述被荐之事,贺夫人也格外高兴,吩咐家令摆酒祝贺,勉励贺章道:“仲卿切忌奢傲,仍需锐意进取。”贺章听了妻子一片衷言,不禁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歉疚地说道:“下官之所以有今日,多亏夫人当初的指教。”贺夫人知道丈夫所想,笑了笑说:“你我乃结发夫妻,何必这般过谦?”
原来贺章少时家贫,游学长安,只有妻子相随,昼养藕,夜织棉,供贺章读书求官,全村人皆知贺章妻贤惠好强。一天,贺章偶然患病不起,头上发烧,嘴唇干裂,困卧牛衣中,自恐因病将死,与妻诀别,便抽抽搭搭哭起来了,眼中泪水流个不住。妻子不禁怒容满面,拍案吼道:“仲卿,你太无志气了!疾病乃人生常事,为什么涕泣不休,作此鄙态哩?!”贺章被妻子一激,先是满面羞愧,后是精神陡振,他的疾病亦日趋痊愈。
翌年改元阳朔,定陶王刘康来到长安,入得朝中,见到成帝,以兄弟情分企图留朝供职。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恐刘康参与政权,同成帝分庭抗礼,便援引战国时期诸王侯兄弟之间明争暗斗之例,劝说成帝不可无视那些悲剧,请遣定陶王刘康返国回府。可是,成帝不听王凤的劝谏,惹得王凤非常气愤,拂袖离朝而去。
成帝心内偏有自己的主见,不仅不让刘康离朝,而且格外体贴关心,与其朝夕相伴。当然,成帝心中自有缘由,这是因为回顾先帝在世期间,曾欲立定陶王刘康为太子,事不果行,当时刘康却并不介意,居藩供职,现在许皇后皇子未生,他日兄终弟及,永无不可,因此将刘康留住朝中。过了两个多月,忽然天文骤变,遇到日食,朗朗乾坤一下子蒙上了阴影。王凤一看时机已到,趁势上书,谓日食由阴盛所致,定陶王刘康久留京师,有违正道,故遭天诫,宜亟令归国才是。成帝虽然不忍心趋之,但见王凤讲得头头是道,条条是理,不得不顺从母舅之意,于是痛心采纳王凤书谏,遣刘康东归。刘康感激成帝多日照应关怀之情,实难舍难分,双目滚下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涕泣而别。
王凤见刘康离朝,心中涌起快意,扬扬自得。满朝文武无人争辩,独有京兆尹贺章心内不服,揣着郁闷的心情下朝回府。贺章见到贺夫人,陈述朝中王凤诬陷定陶王的经过,准备第二天上书纠偏。
贺夫人听后觉得丈夫太冒险了,连忙劝阻道:“王凤乃皇上母舅,当今王氏专权,非你一人所能左右。仲卿,切不可盲目胡行,你何必以卵击石?!”
贺章反驳妻子道:“我身为京兆尹,应尽职权!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贺夫人苦苦哀求,再次劝阻:“仲卿,你这样会惹下祸端的。人当知足!难道你忘了当初,独不念牛衣涕泣时吗?”
贺章已义愤填膺,竟摇首作答道:“这非尔女子所能知晓,汝勿阻我!”说完奔向案几,伏案持笔疾书,直陈封事,将日食事归罪王凤。次日贺章便即呈奏。
成帝阅罢此奏折,颇为感动,心内暗暗赞叹贺章,不愧为汉室谏大夫,于是,复召贺章。贺章奉召入朝,侃侃直陈,大略是说:
臣闻天道聪明,佑善而灾恶,以瑞异为符效。今陛下以未有继嗣,引近定陶王,所以承宗庙,重社稷,上顺天心,下安百姓,此正议善事当有祯祥;而灾异迭见者,为大臣专政故也。今闻大将军凤,猥归日食之咎于定陶王刘康,遣令归国,欲使天子孤立于上,专擅朝事,以便其私,安得为忠臣?且王凤诬国不忠,非一事也。前承相商守正不阿,为凤所害,身以忧死,众庶愍之;且闻凤有小妇弟张美人已尝适人,托以为宜子,纳之后宫,苟以私其妻弟,此乃皆大事,陛下所自见,足以知其余。凤不可令久典事,宜退使就第,选忠贤以代之,则干德当阳,休祥至而百福骈臻矣!
成帝见贺章说得有理,道:“非京兆尹直言,朕尚未闻国家大计。现有何人忠贤,可为朕辅佐江山?你尽管荐来!”
贺章回答道:“莫如琅琊太守冯野王。”成帝点头。
不料,这一席话竟被一个宦臣传到王凤耳中,王凤大怒道:“贺章狗子,负义忘恩!待他入朝,老夫定跟他拼命!”
身旁,有一位双目失明的体己幕僚,名叫杜钦,马上劝止道:“大将军息怒,此事要暂从忍耐,如依火气盲行,恐遭陛下不满!”
“依杜先生之意,如何行事?”王凤倾心问道。
杜钦足智多谋,稍思片刻,计上心来,胸有成竹地说道:“大将军,附耳上来!”王凤走到杜钦跟前,微屈身子,听候杜钦主意。杜钦附耳说了数语,王凤开始消融怒气,点头称是,依照杜钦的安排做去。
后来,贺章入狱,被乱棍打得遍体鳞伤。妻子及儿子贺岩也被连坐下狱,与贺章隔舍而住。
数天后,十六岁的贺岩夜起恸哭道:“母亲!晚间,狱吏检点囚人,我闻他历数至九,今夜只呼八人,定是我父性刚,先已去世了!”
章妻听贺岩一讲,吓得浑身战栗,踉踉跄跄地走至狱门,恸声疾呼:“仲卿——仲卿——”
翌日,问明狱吏,贺章果然已死。
原来,王凤一面听从杜钦计策,上殿递书辞职,一面暗中却向王太后乞怜。太后终日流涕,不肯进食。成帝左右为难,只得诏慰王凤,令其复职亲事。可是,王太后未肯罢休,定欲加罪贺章。成帝万般无奈,乃使尚书出头,弹劾贺章并将贺章及全家人逮捕下狱。贺章知道已被王凤所陷,死罪不可避免,于是在狱中自尽。
……
成帝将缰绳交与张放,转身朝河内小舟又一次大声呼唤:“贺夫人!”
舟上那位老妇人果真是贺夫人。她欠身抬头,落落大方地应了一声:“正是老身。您是陛下喽?!”其实,她在听到成帝第一声呼唤时,双目余光早已窥视到对方,但见成帝坐在马上,并未下鞍,再加上往事涌上心头,故装作没听见。
此时,那位少妇起身,站立船头。
“贺夫人!”成帝说着走近岸堤,关切地问候道,“分别十载,你的身体如何?”
“托陛下洪福,苦命人焉能草草了结终生!”
“你怎么来到这里度生呢?”成帝问道。
“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我的丈夫被你们逼死后,你正要判罪置我们母子于死地时,多亏阳阿公主上殿保奏,才使我和岩儿大难不死。我本想回故里泰山郡钜平县,但阳阿公主再三挽留,才在牛仔村落脚谋生。那年干旱成灾,全村死亡数十人,我将自己多年的积蓄资助全村,救活了许多乡邻。从此,我投靠村子里的父老兄弟,重操旧业,养藕度残生,乡亲们为了感谢我们贺家,将这牛仔村改为贺家村!”
“惭愧!惭愧!”成帝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着庶民百姓的面责备自己。他又将目光抛向舟上的少妇……
贺夫人马上说道:“儿媳,岸上的官家是当今陛下,你快快参拜!”
那位少妇跪拜于船板上,说道:“民女向陛下叩头!”
“平身!”成帝说着又面向贺夫人,“她唤何名?”
“姓牛,名莲花。”
“你儿子现在哪里?”成帝又问道。
“骊山行宫。”
“哦!我知道了。”成帝马上想到骊山之行遇见的贺岩。
“陛下可曾看见贺岩?”
“朕和侍中张放去骊山射猎,碰见你的儿子。”
“为答谢阳阿公主救命之恩,我命岩儿到她的宫内当仆人,闲时登山射猎,给公主寻觅些野味。”
成帝见贺夫人虽女流之辈,但侠义豪爽,不禁心中生出几分敬慕之情,为赎往日过失,又关切地说道:
“贺夫人,你是否随朕一同回京,朕安排你的生活。”
“多谢陛下!几年来,阳阿公主多次催我和儿媳入骊山行宫,我全谢绝了。我从小善养荷藕,靠自己的双手换来衣食,活着有趣味。”贺夫人婉言谢绝。
成帝见贺夫人有一身丈夫气,不再勉强,回头对张放说:
“你将随身带来的散碎银两给我。”
张放从衣内取出一个红绸布包,递给成帝。
“贺夫人!请你收下这一百两银子。”成帝说着,将银两布包掷于船板上。
贺夫人一见银两,脸上立即掠过一片阴影。她从小不愿受人施舍,何况丈夫死于皇家,怎能收这种银钱呢!她拾起银两包儿,一边扔向岸堤,一边大声嚷道:“我们贺家不缺皇家的钱!”
说完,她一挥手,让儿媳操起桨,划舟奔向河心。
成帝听了这句话,如同一阵皮鞭抽打在自己的心上。他看了看小舟,心中怅惘若失。他慢慢抬起脚步,两条腿如绑上沉重的沙袋,亦步亦趋地走向张放,伸手接过缰绳。
红日快要落山了。
远处,骊山肩头上好像镶着绚烂的橘红色花边儿。一朵朵玫瑰色的彩云飘游天际,沐浴在残阳余晖中的蓝田山、太华山仿佛涂上一片丹漆。但在咸阳塬上的秦宫废墟,只是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偶尔升起一缕炊烟在晚风中摇曳,由北向南飞行的雁阵嘎嘎鸣叫,其情景显得那么凄凉!
成帝和张放扬鞭促骑,奔向长安……</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