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气氛顿时肃杀起来。汪其乐比李景风高出半个头,手臂也更健壮,李景风感觉到自己手臂在他掌心里微微震动。
汪其乐沉声道:“不是说你有妻子了?”
“你说过这山上所有女人都可以任我享用。”
汪其乐不是笨蛋,茉儿不是第一个想带着孩子逃跑的母亲,他望向茉儿:“你要把我儿子带到哪去?”
茉儿早已吓得浑身发抖,不敢说话。
汪其乐暴喝:“说话!”
茉儿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颤声道:“我……我想……下……下山……”
汪其乐大怒:“你想把我儿子交给圣山卫队?你这个娼妓!”
李景风只觉手掌上一股大力冲来,汪其乐已震开他手臂,一掌拍向茉儿。李景风闪身上前,绵掌拍出,“砰”的一声巨响,劲风激荡。汪其乐抬脚踹出,李景风截其中流踢他小腿,这一踹偏开半尺,在地上踏出一个脚印。汪其乐转身回肘撞向李景风头顶,李景风傍手格架,双方同时发力互格,各自退开半步。
李景风高声喝道:“汪其乐,你说话不算话?!”
汪其乐怒道:“这娼妇想偷走我儿子!”
李景风道:“我说了,我要她!”
汪其乐冷冷说道:“我只说过让你随意享用这里的女人,没说要送你!”
李景风:“我见不得女人死在我面前!”
“那就闭上眼睛,或者滚回你的帐篷!”汪其乐大声怒斥,“流民有流民的律法!”
李景风知道多说无用,要救人就需抢先动手。他环顾左右,猛地向后一退,初衷出鞘向后横扫,抓着茉儿的两名流民猝不及防,被打得滚出帐外。李景风毫不犹豫,拎起茉儿,喝道:“抱紧孩子,走!”提起真力拦腰挟住茉儿,提着个上百斤重的人便向帐篷外奔去。
外头有数十火把林立,十余骑守在广场上,都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李景风抓着茉儿急奔,忽闻背后风声响动,一股劲风袭来,却是砍向茉儿。他回身一剑格上斩马刀,汪其乐一脚踢来,李景风调整身位,猛提真气向后跃起,这一脚正中他小腹。
汪其乐见过李景风武功,这一脚本只想拦阻,哪知会如此轻易得手?只觉如中坚石,将李景风如同纸鸢般踢得飞起。
李景风也不好受,浑元真炁遇上高手也难自保,若非汪其乐无意杀他,这脚只怕让他内伤,饶是如此,仍觉小腹翻腾,剧痛袭身。
借这一脚之威,李景风身子向后弹飞,恰恰飞向一名骑手,双足一落,犹如钉在地面般再也不动,初衷将骑手挑落马下,李景风脚尖一踮,翻身上马,将茉儿横在马上,一抬眼,汪其乐已跃上半空,双手握刀劈下,月牙似的白光斩向马头。
李景风知道这刀猛恶,横剑一挡,两把重兵交错,顿时火星四溅,刮声刺耳,周围人都捂住耳朵。李景风单臂应敌,虎口剧震,臂肘一软,初衷几乎脱手,忙提起缰绳,马人立起来。汪其乐挥刀再斩,李景风双臂握剑疾挡,又是一声龙吟,余音绕梁不绝。
李景风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匹奔出。只听茉儿喊道:“我的孩子!”原来这几下兔起鹘落,茉儿经不住颠簸,怀中孩子跌落。
李景风此时哪有能力去救,策马冲出人群,众人见他要逃,四五把长枪长刀砍来,李景风奋起神力,初衷左右扫荡,流民兵器多不精良,长刀长剑尽皆断折。
只听汪其乐在后头喊道:“不许放箭!”前边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李景风已冲出广场,不见有人追来,心中纳闷,不知为何汪其乐不派人追赶,难道他只想抢回儿子?
下了山,不远处就是岗哨,李景风不敢硬闯,策马往山旁道路奔去,茉儿却挣扎起来,哭喊道:“我的孩子!”
李景风道:“我会回去救他!”
“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茉儿趴在马上挣扎起来。李景风怕她失足落马,喊道:“别乱动,当心摔了!”茉儿仍是挣扎,李景风一手摁住她后背让她别乱动,觑着山上一处秃石奔去,这才勒马低声道:“你别急!”
茉儿从马上翻下,坐倒在地不住啼哭:“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别急,我先想办法送你下山再去救你儿子。你儿子取名了吗?”
“他叫铁末,汪铁末。”
李景风听这名字古怪,却不知汪其乐女人甚多,孩子也多,为了方便辨别,会取用孩子母亲其中一个字作为孩子的名字。
李景风扶着茉儿肩膀安慰道:“汪铁末?茉儿,我会带回铁末,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安全。”
“安全?”茉儿红肿的双眼无神,茫然看着周围,今夜无月,没有聚焦的瞳孔望着一片黑暗。
“我没有地方去。”茉儿哭道,“没人保护我,我哪儿也不能去,我会死在草原上。”
“我会保护你。”李景风语气坚决,“我能把你安置在其他流民居住的地方,你会受到保护。”
“没有其他流民了,没在其乐山上的流民都被围猎了……还有我的铁儿,我要我儿子!”茉儿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
李景风知道她定是从孩子出生后就担惊害怕,怕孩子成为流民,因此得了心病,软声安慰:“我先带你下山。”说着伸手去拉茉儿。茉儿却躺在地上不肯动弹,大哭道:“我再也见不到我儿子了!我要我儿子,我要我儿子!”她翻过身来趴在地上,黑暗中几乎全盲,伸手不断摸索着地面,“我要回去找铁末!”
李景风按着她肩膀沉声道:“冷静一点!”茉儿已经失神,不住呢喃:“你不懂,我没地方去了,我要让铁末自由,我不要他当流民!我希望他看到卡洛赛尔,那一定很好玩……我已经准备好去死了,我要死在圣山卫队手上,可是铁末,他为什么要哭呢?”她嚎啕大哭,“汪其乐有几千流民,你怎么有办法把我儿子救出来?没办法了,没办法了……我要去哪里?我哪里也去不了,谁叫我是个流民,不受萨神护庇的流民……”
李景风喝叱道:“流民又怎样?流民也该好好活着!”
“是我太贪心了……”茉儿喃喃自语,像是回答李景风的问题,又像在责备自己,“铁儿本来就该当流民,是我傻,竟然想把他送走……流民的孩子就该是流民……所以我才会失去铁儿,萨神在处罚我的不自量力……”她不住念叨着,“我完了,我会被虐待到死,再也见不到儿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李景风见她半疯半傻,沉声道:“在这等我,我带铁儿回来见你,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我们到苏玛巴都,那里有很多你的同乡。”
茉儿仍是近乎绝望地呻吟:“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她不断责备自己,并未回应李景风。
“在这等我!”李景风翻身上马,“我马上回来!”
只一会,他便回到汪其乐的营寨。广场上的灯火已经熄灭,只剩汪其乐大帐前还有火把,所有人都睡了,今天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似的。
甚至可以说,汪其乐并没有因这件事而震怒。
李景风来到帐篷前,没人拦他。越过门帘,他看到汪其乐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似正等着自己。李景风下马,毫不犹豫掀开门帘走进去,他知道汪其乐不想杀自己。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汪其乐嘲讽地笑着,“你们还能去哪?这附近上千里都没别的流民,还是你要带茉儿进巴都?”
“把铁末还给茉儿。”李景风沉声道。
“我其实不在乎这个儿子,我儿子很多,女儿也有好几个,随便吧,流民时常搞不清爹,他们都认娘。但我不能给你,流民之王的儿子必须是流民。”
李景风明白汪其乐不派人追自己的原因,他不在乎。流民到哪儿都一样,茉儿没有生路。李景风不想说道理,道理不能帮助流民,但他想帮茉儿,不只是因为她开口了,更因为她让自己想起小房妹妹——整个崆峒每个人都想杀小房,即便她一件坏事都没做过。
关内关外都是不可理喻的世道。
“我要茉儿的孩子,你开什么条件都行。”
“不要跟我谈条件,我不接受条件,我要的是尊重!”汪其乐咆哮,“你一点都不尊重我!”
“我很尊重你,可我别无他法。”李景风道,“我救过两个孩子,他们都满七岁了,脸上有刺青,我要换茉儿回到你的营帐,你不能伤害她,并且把铁末交给我。”
“我不会把铁末交给你,但我能放过茉儿。”汪其乐道,“这是你救了两个孩子替她赎的命,没人会质疑。”
茉儿死不死对汪其乐而言微不足道,李景风在心底盘算,他没有筹码与汪其乐争执。抢夺铁末,杀了汪其乐?莫说能不能办到,做这些也毫无意义。汪其乐遵循的是流民的规矩,那不是世俗的道理,却是流民的道理,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我知道你不能被威胁,但我想索要报酬,为你做事的报酬。”
“我知道那个麦尔需要我帮他做事,我是你们信得过的人,可以帮你们,我要的报酬就是铁末,我要这个孩子。”
汪其乐一愣,随即怒道: “没有麦尔你进不了奈布巴都!”
汪其乐并不知道自己急于进奈布巴都,李景风打算赌一把。“我可以去别的巴都谋生,到哪儿都不难找到工作。”他道,“我能去葛塔塔巴都。”
“那个比草还摇晃不定的葛塔塔?”汪其乐咆哮,“我的胡须都比他们的骨头硬!”
“我只是想找个工作,并不在乎在哪里。”
“你他娘的真是个疯子!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而且你这种人……”汪其乐不住嘀咕,“你这种人可以信任,所以我才一直容忍你。枯榙!”
汪其乐咒骂几声,站起身来:“你会帮我?”
“会。”李景风说道,“只要不违背萨神的教诲,不违背我的良心。”
“你只要做好王宫卫队就好。”汪其乐道,“我答应你,但不是用你的方式。你带个小孩进奈布巴都不方便,我会照顾茉儿跟铁末,铁末七岁时,我不会为他刺青,我以萨神的名义发誓,我会让他离开,用不损害我名声的方式。”
李景风不怀疑汪其乐会遵守诺言,这样的汉子,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失信。他点头:“好,我去带茉儿回来。”
他奔出帐外,上了马,直奔秃石区,在无月的夜里找着茉儿,她正站在一棵树下。
“你可以回去了,汪其乐答应不为难你,也不会给铁末刺青!”李景风策马上前,高兴道,“你跟铁末都不会有事!”
茉儿缓缓转过身来,悠悠荡荡,李景风心中起疑,上前细看。
她用一条腰带将自己吊死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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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其乐很喜欢这个人,敢孤身对上一支百来人的巡逻卫队,而且他娘的是为了保护流民的女人跟小孩,他甚至没动过帐篷后那座小银山。勇敢、强大、仁义、慈悲,这人简直可以写进经典里的圣人传了。
但这个人却不断惹怒他。
“你说什么?!”
“我救了两个孩子,都是九岁,那就是一百零八个月,两个孩子就是两百一十六个月。”李景风道,“我要你交出包括铁末在内合计同样月份的孩子,使他们不會成为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