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天,洛阳城外,梨花如雪,又到了东都最美的时节。

在黄巢之乱中,东都洛阳是幸运的,黄巢只是把洛阳作为他通往长安的其中一站,攻下这里后,稍作停留,便马不停蹄地奔向长安。这时的黄巢军还有些军纪,在严格约束下并没有对城中的秩序造成太多破坏。随后中原藩镇援军到来,洛阳很快就重新被唐廷掌握在手中。

其实从客观上说,黄巢并非只有攻打长安这一项选择。他大可以以洛阳为根据地,依托河南、淮泗这块起家之地继续发展,也未尝不能占据大半山河,与唐廷分庭抗礼。只是黄巢似乎对长安有着病态的执念,这里曾是黄巢屡试不中、泪洒当场的伤心地,所以他拼尽全力也要打下这里,向所有人证明他当年许下的那句“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誓言。

而这时的洛阳,另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衣着褴褛,满面风尘,手捧一卷长诗,正在城中达官显贵门前拜谒。

这个秀才名叫韦庄,出身于京兆韦氏的名门,三年前长安城破,他是城中没能离开的几十万人中的一员。不久之前,黄巢的“齐军”全力应战李克用大军,韦庄终于得到间隙,成功逃离了长安,一路风餐露宿,辗转流落到了洛阳,想要寻人投奔。可乱世之中,人人都自顾不暇,纵然韦庄是名门之后,也未必愿意照顾。穷困之际,韦庄只能写下一首长诗《秦妇吟》,作为干谒之资,希望能凭此诗被人看重,从而找份体面的工作。

眼前的贵人拿起韦庄的诗卷,只觉纸张粗粝,不忍卒翻,看这标题像是一个妇人的故事,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都说韦庄以花间诗成名,善于写那些风花雪月、闺阁情爱,可是天下大乱之际,谁还愿意去看言情?更何况这是干谒,不会有人傻到拿着一本言情故事四处求职吧?

但是一字一句读下去之后,这位贵人略带不耐的神色开始变得严肃而凝重起来。

韦庄这首《秦妇吟》,讲的不是闺阁情爱,而是这个血腥的乱世。这个乱世故事的主角,是长安城中一个再渺小不过的小妇人。

三年前,黄巢大军进入长安,小妇人在兵荒马乱中目睹了那一幕幕人间地狱般的情形。

她南边的邻居,是一个刚刚出嫁,走路端庄得不发出半点声音,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女人,可是转眼之间,她就被闯入家宅的军人一刀砍死,身首分离。她的姐妹们眼看也要受辱,相拥着一起跳入了井中。

她北边的邻居,同样是一个年轻的少妇。见乱兵到来,连忙紧锁房门躲了起来。乱兵敲不开门,所幸一把火把她家给点了,不一会儿,家中火光冲天。烟火之中她大声呼救,却无济于事,最终悬梁自尽,在火中化成了飞灰。

而故事主角的这位小妇人,在城破不久后就被黄巢手下将士强占,沦为了一位将军的奴婢。这倒让她得以保全性命,成了不幸中的万幸。在长安的三年是她毕生的噩梦。家家户户,流血如泉沸;街头巷尾,怨声动地。黄巢在城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长安城没有粮食了,人们一批批地饿死,遍地都是饿殍、僵尸。她委身在刀枪剑戟之间,看到“齐军”将官也只能吃一些树皮草根。据说连黄巢要吃肉,也只能吃死尸身上割下的人肉。

后来官军四面围攻,她逃出了长安,一路经过华山、潼关,前往洛阳。

官军收复了这些区域,但是这里的百姓却过得更为困苦。她在新安城外见到一个面如土色、枯槁瘦弱的老人,弱弱地躲藏在芦花堆里。一问才知道,他原是这里的大户,有良田二百廛,家中储粮万箱,本应是最为衣食无忧的富人。黄巢来了,他家的储粮被抢夺了一半。这倒还好,可是自从官军到来,便日日夜夜有巡逻游骑前来骚扰,他家就这样被抢得精光,到现在只能骨肉离散,老无所依。

面对这位老人,她没有任何力量帮助他,只能向他告别。如今她只想前往江南,据说江南的高骈高太尉坐镇扬州,境内百姓安定,人民安居乐业。她在洛阳梨花飘雪的季节遇见了韦庄,向韦庄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贵人读完这篇长诗,沉默许久,然后赞了一句“好诗”。有了这篇《秦妇吟》,韦庄从此就不用发愁找不到好工作了。贵人不经意间问起:“真的有这位妇人么?她后来如何了?”

韦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忍不住一行清泪留下,他闭上眼,长安城里人吃人的景象一帧一帧地浮现在眼前。

该如何解释,这首诗说的不是这位小妇人,而是他韦庄在这乱世中的命运和遭际呢?

他把在长安经历的一切都写进了诗里,当然,还有没写下的东西。

黄巢离开长安一年后被平定了,死在自己叛变的侄子手中。退出长安后,黄巢一路经由蓝田前往河南,想要继续在旧日的根据地发展,为此还收服了蔡州的秦宗权,实力有所恢复。但是经过陈州时,黄巢被城中顽强的抵抗激怒了,下令强攻陈州。黄巢没想到,陈州虽然缺兵少粮,却宁死不降,硬是把他的脚步拖住了三百天。最终,陈州等到了李克用纠集的诸镇联军。黄巢抵挡不住,只能撤走。

这三百天里,更有无数惨剧发生着。中原战乱多年,加上天灾频仍,不少地方颗粒无收。不管是官军还是黄巢,都在四处搜刮百姓的余粮。

据说黄巢军找不到余粮,便把人作为军粮。“齐军”军中有一个“舂磨寨”,里面有好几百个巨大的石椎石磨。抓到周围百姓,便把人活活扔到石椎下捣碎,或者放进石磨里面去磨,制作成骨肉相连的肉饼,“齐军”士卒会把这些肉饼连皮带骨头一起吃掉。这虽然是人们夸大其词的说法,为了添油加醋地形容“巢贼”的残忍,可韦庄是从长安城里逃出来的,他见过人吃人的景象,如果不吃人肉,他也未必能在那样一个长安城中幸存。只有韦庄这样的人才切身知道,所谓“人相食”绝不是一行字那么简单。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六月,黄巢率领残部撤退到了泰山,最终遭到了李克用、朱全忠等各路唐军的合围。在狼虎谷中,侄子林言砍下了黄巢的脑袋。这个有史以来最为骁勇的草寇终于在历史舞台上谢幕了。在晚唐的历史上,黄巢就像是象征着混乱与灾祸的巨兽,扫荡了大半个天下,将帝国的旧秩序如摧枯拉朽一般地毁去。那些曾经辉煌一时的士族门阀,也在这场灾祸中一同走向毁灭。

然而,是什么滋养出这样的巨兽,这样的天灾?不是别的,恰恰是愚蠢腐朽的统治阶级,是这日益僵化的旧秩序。

黄巢之乱平定了,韦庄后来也靠这首《秦妇吟》干谒成功,在镇海节度使麾下有了一份工作,也算是衣食无忧。但是,乱世远没有停止,战争的灾祸还将继续肆虐于天下,带来无数妻离子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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