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长安的黄昏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那时的杜牧,已经感觉到了正在帝国的各个地方悄然发生着的变革。杜牧虽然一生都不得志,最后只能流连于声色犬马,“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但不可否认,他是那个时代眼光最为毒辣的思想者。

大唐士人身上那股刚毅豪迈的气象消失了,代之以绮丽淫靡的文弱之气。过去但凡是个身体健康的士人,甚至是女子,也习惯于骑马出行,坐马车是会被嘲笑的。没有什么文臣与武将的区别,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下,士子们都兼具了文质彬彬和刚毅自强的精神特质,像那个时代的李靖、李勣、姚崇、宋璟,都是既可以领兵出战又可以治国理政的文武全才。可是这一百年来,大臣们开始分出了文官和武将,士大夫们坐上了肩舆软轿,宰相、高官们甚至还坐着肩舆出入办公场所。以好逸恶劳为荣,以身体力行为耻,社会的荣辱观已经调了个个儿。

当初诗书传家、出将入相的士族门阀,如今愈发地腐化奢靡,昔日精英荟萃的世族再也不能为帝国输送优秀的人才,那些世家子弟们一个个尸位素餐,成了啃食社会财富的寄生虫。公卿贵族、僧人宦官,都在歌颂着“大中盛世”,歌颂着天子是一代明君,自顾自地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没有人注意普通的百姓们究竟过着怎样一种困苦的日子。

不止朝廷腐朽了,天下藩镇也都走向了腐朽。连历来与唐廷打得有来有回的河朔藩镇,也变得日益朽迈。那些河北的骄兵悍将们甚至不再在乎管理自己的是藩帅还是朝廷,只会唯利是图,谁给他们钱多,他们就支持拥护谁。要是有人多占了他们一分一厘,哪怕是皇帝、节度使,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推翻。

大中皇帝李忱的晚年,同样沉迷于丹药,终于在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享年五十岁,庙号“宣宗”。虽然号称“小太宗”,享受了十三年的明君之梦,唐宣宗李忱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将皇位交给他所希望继承的儿子。宦官集团再度违逆了皇帝的意愿,自己挑选了帝国的继承人。在左神策护军中尉王宗实矫诏之下,皇长子李漼被拥立为太子,登上了皇位。并在次年改元咸通。

后世被称为“唐懿宗”的李漼是个喜好享乐的皇帝,对上朝的热情明显不如饮酒作乐。他的爱好是听宫廷交响乐,养了一支五百多人的乐团,整日载歌载舞。天下就这样沉湎在最后的繁华里,奢侈之风刮遍了整个大唐。整个官场也都弥漫着穷奢极欲、醉生梦死的风气,没有人在乎生民之多艰和王朝将尽的气运。

这个无数人努力要振兴的大唐,已经烂到根子里了,再多的改革都难以让它恢复昔日的气象。等待着这个帝国的,是一场摧枯拉朽的革命,是一轮风卷残云的扫除,是一次彻彻底底的雪崩。

当雪崩来临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让我们最后看一眼长安城最让人心醉的时刻吧。

那个傍晚,诗人李商隐心情烦闷,无法排解。也许是因为自己潦倒的处境,也许是因为危机四伏的时局。忽而一个念想让他灵光乍现,他决定出城,登高望远,疏解一下郁闷的内心。于是他驱车出坊,一路直奔长安城东南边的乐游原。

乐游原是长安城内的最高处,登上乐游原,整座辽阔的长安城正安静地俯卧在淡橘色的暮霭中,城中炊烟四起,袅袅地弥散在上空,如同一袭薄如蝉翼的纱罩。天边的火烧云红彤彤的,将霞光撒满了眼前的城池。乐游原南边的大雁塔巍峨而静默,远方的秦岭连绵而广博,黄昏时分,大慈恩寺的钟声敲响,宣告着夜晚的到来。接着,长安城数十座寺庙的晚钟暮鼓不约而同地响起,锒铛声中,更显长安城的美好与祥和。

这是大唐最后一点安宁的岁月了,这座城池里的居民像以往一样准备安寝,一如他们的父辈、祖辈。数百年来,长安城日复一日地延续着它的伟大和繁荣,仿佛这样的光辉荣耀会永远继续下去,最终成就一座不朽之城。但是越美好的东西,到了毁灭之时,往往就越让人心碎。长安城的百姓们丝毫不知道,几年之后,这一切的美好都将被无情地毁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