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长安的黄昏

李忱是一位好皇帝,即位后勤于政事,孜孜求治,宵衣旰食。从前朝到后宫,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大中皇帝真乃是一位明君啊!

他们称大中皇帝为“小太宗”。不仅朝廷内外这么称赞,李忱自己也在努力仿效太宗皇帝的施政方略。为了不让天下人非议自己“得位不正”,李忱立志励精图治,证明自己登位名正言顺。他从记载太宗时期君臣言行的《贞观政要》中摘出好词好句,写在屏风之上,每每正色拱手拜读,并且一丝不苟地学习书中太宗皇帝的一言一行。

要当一个“明君”,说难也难,说容易其实也很容易,那就是不得罪人,尽可能地让所有人高兴。

或者说,尽可能地让所有发得出声音的人高兴。

李忱的前任唐武宗李炎是个明君吗?自然是的,他一扫大唐二十年的颓势,富国强兵,平定泽潞,差一点重振盛唐时的景象。可在当世的风评之中却被贬得近乎一文不值,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武宗大力打压寺院,得罪了佛寺僧人们嘛!僧人在大唐社会中是既得利益者,与当时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打压僧人就是和僧人的整个社会利益关系网过不去。所以大量僧人愤懑不平,咒骂朝政。各种各样诋毁武宗的小道故事也开始甚嚣尘上,把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帝刻画成一个刻薄寡恩、小肚鸡肠的暴君。

相比于到处得罪人的武宗皇帝,李忱的做法讨巧得很。对于那些原本被取缔的僧人,李忱下令重新授予他们度牒,恢复合法的僧人身份;之前武宗时期收归公有的寺院、田产也一概恢复,交给僧人们。这道政令之下,李忱成了全天下僧人们心目中的“活菩萨”,佛家弟子无不夸赞李忱宅心仁厚,诚心向佛。更有僧人编出了新的故事,说当年就是武宗嫉恨还是皇叔的大中皇帝,以至于大中皇帝遭受迫害,被迫出家为僧,武宗到处追查大中皇帝的下落,乃至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捣毁寺院。所幸大中皇帝吉人自有天相,最终逃过一劫,最后成功登上皇位。

故事实在荒诞不经,但是却被僧人们流传得煞有介事,相信的大有人在。李忱在民间又多出了一层苦情色彩。

而对于势力强大的宦官集团,李忱也一改往日武宗分而治之、拉一派打压另一派的做法,对宦官们极尽优待。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李忱自己就是宦官扶持上位的——从宪宗以来,哪位皇帝不是靠宦官的帮助才登位的?可每一朝皇帝借助宦官的力量上位后,往往转手便将威胁皇权的宦官头子给除掉,连昔日不可一世的仇士良,也在武宗治下黯然退休。原因没有别的,保持皇帝权威,必定容忍不了宦官权力过大,绿叶盖过鲜花。但李忱则不然,他像是在兑现即位前的什么许诺一般,无条件地容忍、袒护着强大的宦官们。

因为把宦官们像恩人一般对待,李忱自然在宫中积下了良好的口碑。而那“小太宗”的称号,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传扬开来。再加上大中初年,恰逢吐蕃内乱,唐廷成功收复了河湟,这又成了一项伟大功绩,大唐一下子感觉又有了贞观时的武功。

就这样,一个个精心打造出的“人设”添加在了李忱的名片上:宪宗皇帝的继承者、励精图治打造“贞观遗风”的明君、全国万千佛僧的庇佑者,等等等等。

当然,李忱最在意的,还是文官士族们对自己的态度。因为治理天下靠的是这帮读书人,把他的功绩写在史书里的,还是这帮读书人。

对于朝中的大臣们,李忱收服他们方式,是恐惧。

在大臣们面前,李忱恩威难测,群臣捉摸不透皇帝的想法,自然战战兢兢,对皇帝生出敬畏之情。李忱原本就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对自己都如此严格,对别人就更是如此。他对群臣用法严格,往往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奖赏或是惩罚大臣。有时候,他会因为外出打猎时碰见几位百姓赞扬某位官员,而由此对这位官员大加提拔;有时候,他因为看见大臣写了一句“青山三杯不厌酒,长日惟消一局棋”的诗,就认为这大臣不务正业,若非有宰相解释说这只是托兴之辞,文人为了押韵平仄什么都写得出来,李忱可能真的会为此而惩罚写诗之人,彻底断了这位官员的升迁之路。

为了标榜自己像太宗一样纳谏入流,李忱特意选拔了贞观名臣魏徵的后代魏谟。魏谟开始积极地找各种话题劝谏,只不过魏谟的水平和他的先祖魏徵相比差得太远,他所提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建议,对朝政的改进基本没有什么帮助,表演性质大过了实质。而李忱其实也只需要这样的效果,做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君臣之间在朝堂上飙戏,表演出了一段段君臣佳话。

一日早朝时,李忱临朝理政,神情威严,群臣不敢仰视,按照固定顺序一一汇报情况。规定程序走完后,一直没有露出过丝毫倦容的李忱忽然展颜一笑,对群臣说道:“我们终于有机会可以一起聊聊闲事了!”随后同殿中大臣们聊起了街头巷尾的琐事,还有宫中的游玩宴饮,无所不谈,亲切而随意。就这样聊了一刻钟的功夫,李忱忽然又变了个脸色,严肃地对群臣说道:“卿等要好好工作,不要辜负了我的厚望。要是卿等出了事,那以后彼此便只能不复相见了。”

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彼此不复相见”,透露出了十足的警告意味。前一秒钟还在高谈阔论的大臣们听了这句话,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回想方才说过的话,不知道哪一句说错了。李忱说完这句话,便拍拍屁股走人,回了后宫。留下殿中的群臣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宰相令狐绹下了班,对人说道:“我秉政十几年,深受皇上宠任,但是每次临朝,都不免汗湿沾背,后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