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日月旗在沙州飘扬

藏历阴水猪年(公元843年,唐武宗会昌三年),一场大规模的兵马调动惊动了河西的沙州城。驻守在沙州的吐蕃军似乎得到了什么紧急命令,在金鼓声中迅速集结,大队骑兵飞驰出城,留下了满座城池的尘土。

张议潮看着烟尘中吐蕃骑兵远去的身影,他已经意识到,吐蕃人乱起来了。

这座城池名曰“沙州”,其实还有一个更耳熟能详的名字,叫作“敦煌”。敦,大也,煌,盛也,一千年前汉武帝大破匈奴,在这里设置了敦煌郡,从此敦煌便以富裕闻名于河西走廊。后来,大唐在此设置沙州,经过多年的悉心发展,沙州一带成了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城池之一。

自肃宗、代宗年间河西诸州相继陷落以后,沙州就与大唐本土断了联系,连大唐新换的年号都不甚了了。沙州于德宗建中年间陷落,是大唐在河西的最后一座城池。此后吐蕃军阀控制了这里,残酷地对待留在这里的汉人,将大批汉人充为奴婢,为吐蕃的贵族老爷们种田放牧、烧饭洗衣。河西汉人从此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日夜思念故国。文宗年间,有大唐使者前往西域时经过这里,河西的汉人百姓们夹道欢迎大唐使节,哭着说:“皇帝还挂念我们这些陷落在吐蕃人手里的生灵么?”

这些河西的汉人百姓,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开元天宝的盛世,但都能从爷爷奶奶的故事中依稀猜测出故土的样子。如今他们与吐蕃、回鹘人混杂居住,口音已不似昔日,但服饰文化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大唐的子民。看着这些百姓们,使者也不禁动容,但是那时吐蕃仍然强大,纵使唐廷有心,却也无能为力。

张议潮出身于沙州的本地大族,世代都是这里的军将。吐蕃占领沙州后,仍需要本地大族的支持,张氏家族便继续做起了沙州吐蕃军的军将。张议潮的父亲还曾经担任过沙州的“工部尚书”。纵然不知多少人想要反抗吐蕃的统治,但吐蕃实力强大,包括张议潮和他的兄弟在内的不少当地军将都不敢贸然行事。

而随着吐蕃的内乱,张议潮似乎看到了希望。

吐蕃的国力到了达磨担任赞普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各种危机愈发明显地暴露了出来。在大唐、大食和回鹘等周边邻国的环伺下,吐蕃的扩张势头被打破,开始走向“内卷”。不仅政权内部几大家族之间相互倾轧,更有佛教势力支配吐蕃朝野。先代吐蕃赞普定下了“七户养僧制”,也就是每七户平民要养一位僧侣。于是平民的负担日益加重,吐蕃政权的可支配收益也急剧减少。加上这几年天灾频仍,平民百姓的生活压力就更大了。

在后世藏文的记载中,达磨赞普被蔑称为“朗达玛”,是被魔鬼迷住了心窍的“牛魔王”,愚蠢地抛弃了护佛的律法,残酷地对待吐蕃境内的无辜僧人,整个吐蕃敢怒不敢言。他是一位十足的暴君,也是开启了藏区数百年末世的罪魁祸首。

但事实上,达磨赞普对佛寺僧人的打击,是阻止吐蕃滑向崩溃深渊最后所能做的事情。在“七户养僧制”下,僧侣人数不断膨胀,他们不从事生产,逐渐成了吸附在政权上膨胀变异的肿瘤,让吐蕃国势日益衰落。文宗开成年间达磨继位后,任用反佛大臣为相,同时扶持藏区原生的苯教,用以抗衡强大的佛寺势力。像几年后唐武宗的毁佛政策一样,达磨厉行改革捣毁寺院,强令普通僧众一律还俗务农,解放一切寺院附属农奴。

尽管达磨做了这些事情,却也无法挽回吐蕃江河日下的国运了,连他自己也因此而粉身碎骨。在一次出巡时,一位名叫拉隆·贝吉多杰的武士前来敬礼,敬礼完毕,拉隆·贝吉多杰突然发难,一箭射穿了达磨赞普的额头。达磨赞普做梦也没想到,这位武士其实是修习密宗佛法的僧伽,他满怀愤懑和疑惑,双手抓住箭杆,倒地而亡。

达磨遇刺最终导致了整个吐蕃的崩溃。这时赞普之位的继承者,只有偏妃蔡邦妃所生的遗腹子朗德峨松。正宫的綝妃为争夺王位,假装怀孕,随后抱来了一个别人家刚出生的孩子,声称是达磨赞普之子,取名赤德云丹。蔡邦妃和綝妃各自的背后都有一股家族势力,这场宫闱秘斗逐渐演变成了公开的交战。綝妃扶持赤德云丹占据国都逻些(今西藏拉萨)附近的地区;蔡邦妃扶持朗德峨松转移到了雅砻,以西藏山南地区为根据地抗衡。

吐蕃至此宣告分裂。

在距离国都数千里外的陇右,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得知了都城发生政变的消息,纠集部众誓师:“綝妃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她所立的赤德云丹又没有大唐的册命,没有任何资格可以成为新的赞普!我等应当一起举兵起义,诛杀綝妃!”随即宣布起兵,自称国相,支持雅砻的朗德峨松。

论恐热的号令得到不少吐蕃部落的响应,随后率领大军,诛杀拥护逻些政权的国相尚思罗,几个月间,河西、陇右、青海等地尽皆臣服于论恐热的铁骑之下。论恐热一路从渭州(今甘肃陇西)杀到松州(今四川松潘),兵力达到了十余万人。只剩下鄯州(今青海西宁)守将尚婢婢没有服从论恐热的旗号。

尚婢婢出身于显赫的没庐氏家族,在吐蕃统治集团内部算是一个亲唐派,吐蕃内乱爆发后,他并不支持雅砻政权的朗德峨松抑或是逻些政权的赤德云丹,而是主张投靠唐廷。面对论恐热的来势,尚婢婢看得很清楚:名为起义,实为篡国,论恐热这是要建立自己的势力。果不其然,论恐热击破尚思罗后便雄心勃勃地准备杀往逻些。然而尚婢婢的存在始终是个威胁,论恐热决定讨伐尚婢婢,拔掉自己后方的这枚钉子。

在论恐热眼中,尚婢婢不过是个读了些书的文化人,不会打仗。于是调集辖区内各路人马,汇集在大夏川,准备向鄯州的尚婢婢发起决战。张议潮在沙州看到的吐蕃军大举集结的景象,正是沙州的吐蕃驻军受到了论恐热的征召,紧急开拔出征。吐蕃大军前去交战,沙州一带城池空虚,这也让张议潮加紧了准备,他借家族的影响四处招募豪杰壮士,图谋着夺占沙州城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