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洛阳城里散淡的人

残红映巩树,斜日照轘辕。薄暮柴扉掩,谁知仲蔚园。

都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李德裕身为节度使,心境同样相类于隐居。在淮南任上,李德裕寄情于山水,闲暇时读书写字,虽然朋友不如洛阳时那般繁盛,却也另有一种雅趣。

可惜,归园隐居只是李德裕的一番理想,他早已身处朝堂的旋涡中,就算离长安再远,也避不开那些政治斗争。

敕使不久之后来到淮南节度使的官署,宣布了新皇帝李炎的制令:李德裕即刻还朝,将有大用。

虽然身处千里之外的金陵,李德裕始终与朝中之人保持着密切的来往,并且对淮南监军杨钦义厚加笼络。杨钦义回朝担任枢密使后,大力劝说皇帝重用李德裕。李德裕再次担任宰相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于是,李德裕即刻启程,前往长安赴任。

还朝的路上,种种景象都令人触目惊心。

大唐的财富,立足于千万农民日夜耕作生产所得的农业产出之上。帝国建立的根基,同样是这些男耕女织的普通农民。朝廷从这些自耕农头上收税、征兵、征发徭役,而这些自耕农相应地得到了安全的保护,以及向上攀升出人头地的机会。两百年来,从这些自耕农家庭走出了不知多少骁勇的战将,也有不知多少耕读传家的农户立志科举,通过科考成了大唐的官员。靠着这样一种良性循环,帝国得以蒸蒸日上。

但这些普通农民的苦难,从来只是化作血汗融进土里,没能入得公卿大夫们的法眼。玄宗朝以来这一百年间,自耕农们大多在重重的税费盘剥下破产,将自己的土地卖给地主豪强们,变成了为地主老财打工的佃农。他们一辈子辛苦耕作的土地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毕生创造的财富也大多不属于自己。财富属于土地田庄的主人,那些吟诗作赋的公卿。洛阳城的文人豪客们之所以可以整日游山玩水,装饰他们的田园,同样也是因为他们在城外有大片大片的农庄,有大量的佃农们为他们耕作,为他们提供可以挥霍的财产。

曾经在洛阳待过几年的前任宰相李绅,同时也是李德裕的政治盟友。他曾以数篇短小精悍的《悯农诗》轰动文坛,那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流传得家喻户晓。可是这些对农民们的怜悯,只是他赖以成名的资本而已。李绅的生活依旧花天酒地,奢靡异常,并未因为他曾怜惜过那“锄禾日当午”的农民而有丝毫的改变。

白居易也曾写过《观刈麦》,目睹农夫农妇们辛劳贫困的样子。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当年悲天悯人的情怀也变作了老干部风格的安逸享乐。他交友遍地,访问名山古刹,他生活的重要一部分便是吃斋念佛,勤修佛事,闲暇时去城外香山寺、玉泉寺访问僧人朋友。可白居易又可曾知道,寺庙、僧人已经成了最跋扈的地主?佛寺名下都有大量的田庄,雇佣了数量庞大的佃农,这些佃农日夜劳作,却只肥了僧人的肚腩。相比于普通的地主老财,寺庙甚至还不需要交税,不用分给朝廷一星半点的油光。

天下还有这么多积弊需要去改变,此时容不得李德裕自己偷闲。

只是李德裕也知道,朝廷的水太深了,朋党的斗争太激烈了,此番入朝,等待他的也许会是更为残酷的命运。

经过洛阳时,李德裕没有入城,而是在伊川上的平泉山庄小住了一晚。他似乎对将来自己的命运有所预感,所以告诫住在平泉的子孙们:“以后要是有谁卖掉平泉庄,便不是我的子嗣。”以此作为家规,告诫儿子和孙子。就算他在朝中失败得粉身碎骨,也希望能为子孙们留下这座庄园。

山庄美景虽好,却容不得李德裕在此多作停留,长安局势瞬息万变,李德裕要尽快入朝,以免生出别的变故。那天晚上,李德裕从城中邀来几位好友,最后一次在山庄中秉烛夜游,置酒纵歌,大笑三千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

第二天,李德裕带着酒意出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精心设计的这片园林,尚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带着这样悠然的心境回望。迎接他的,将是长安更加激烈的刀光剑影。那座帝都是一个吃人的怪兽,最终会将他咬噬得粉身碎骨。</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