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成二年（公元837年）的洛阳，正迎来它在历史上最后的辉煌。安史之乱以来，这里近八十年未曾经历战火，汇集了从河朔、河东到江南、岭南的各色人等，处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天下物资在此集散，四处都展现出别样的繁荣景象。更重要的是，这里远离京师长安这个是非之地，又是帝国的陪都，所以成了历年来朝廷政治斗争落败者的闲居之地。毕竟东都官员，编制都在中央，且都是像白居易、刘禹锡这样以京官的身份“分管”东都事务，其实等于没事干。当权者也乐于给被自己排挤的同僚们留个面子，安排在东都，不必贬谪到遥远的南方，这样自己将来万一同样落败时，也好让对方可以手下留情。
于是，洛阳城汇聚了李逢吉、裴度、李绅、裴磷、崔玄亮、皇甫曙、李仍叔、吴士矩等一大批士大夫官员，他们既有牛李一党成员，又有裴度、李德裕一派成员，还有许多是中间派。在洛阳，他们暂时撇去了政治斗争的阴云，愉快地交游在一起。
裴度下野后，两次担任东都留守。为天子驻守东都虽是重要职责，却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可以做，平日只有巡视宫殿、拜表行香之类的仪式性工作。裴度的宅子在城东南的集贤里，号为绿野堂，就在白居易的履道里隔壁。工作之余，裴度便与白居易、刘禹锡一起喝酒，有时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娱自乐。
三月三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巳佳节，一场文酒盛会在洛水之畔举行。主持之人是誉满天下的东都留守裴度，参加阵容也是史无前例地豪华。除了文坛巨匠白居易、刘禹锡，还有萧籍、李仍叔等十三位东都官员，均是文坛响当当的人物。他们泛舟于洛水，穿过洛阳城，从天津桥下行过，继续溯流而上，魏堤、宫墙、苑树、川色，尽皆收入眼底。这场盛会惊动了洛阳城的士人、百姓，他们汇集在洛水河畔，一起纵酒放歌，莺声燕语。
过去的这四年，长安城血雨腥风，从李训崛起，到甘露之变，再到宦官掌权，不知有多少颗公卿大夫的人头滚滚落地，挂在城楼上。而洛阳依旧温馨闲适，以至于多少年后白居易回忆起与裴度一起喝酒的日子，仍然带着温暖的笑意。对裴度，白居易是敬重并且羡慕的，因为裴度的过往正是白居易、刘禹锡毕生的终极理想：出将入相，成就不世功业，然后急流勇退，归隐于诗酒田园。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留给更多人足够的机会，他们没能立下不朽的功勋，便只有留下不朽的诗章了。
这年五月，裴度调任河东，新任东都留守同样是白居易的老熟人——牛僧孺。失势的牛僧孺从淮南节度使转任东都留守，来到洛阳，住在城东的归仁园。这是一处极大的豪宅，几乎占据了整个归仁坊的面积，牛僧孺将他在淮南时收集的各类太湖石安置在庭院和园林中，种下牡丹、芍药千株，竹林、桃林成片，还引来伊河之水，造出一片小滩，穿流在竹林花圃之间。牛僧孺此时虽然下野，门生故吏依旧遍于天下，他们知道牛僧孺爱好奇石，于是争相寻找好看的石头赠送。牛僧孺收下了这些赠品，对他来说，每一块太湖石都有着独有的灵性，蕴含着鳞甲洞天，抑或是风雨雷鸣。经历了半生的朝堂斗争，牛僧孺能从这一方方石头里体会出俗人不能体会的感悟。
归仁坊恰好在刘禹锡住的怀仁坊与白居易住的履道坊之间，白居易和刘禹锡时常一同来归仁园中造访。他们几乎都是同年，也各有一番前情过往，有过旧情也有过不愉快。但在洛阳，他们抛下了过去的误会，在田园的诗情中一起忘情。
只可惜，牛僧孺一生的政敌李德裕此时已经离开洛阳，前往浙西担任观察使了，正好与牛僧孺完美错过。早在十年前，李德裕就在洛阳城外的伊川置办下一处别业，名为“平泉山居”。那时正值穆宗在位李逢吉对其打压得最为凶狠的时候，李德裕曾想过，若是此生再无机会施展抱负，便像陶渊明那样归去朝堂，“只应将戾鹤，幽谷共翩翻”，做一个寄情于山水的世外闲人。他在开成初年期间住在这座平泉山庄中，时而与洛阳士人共游，邀集三五好友，一同在伊川之上秉烛夜游。人们将其称为“平泉会”，大有当年王羲之等人在兰亭曲水流觞的意境。
洛阳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李德裕在平泉山庄待了不到一年，便再次出外奔波。他与牛僧孺仿佛是两条永远交错而过的曲线，如影随形，却始终相背，没有交集。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经历了五十年官场沉浮的裴度终于辞去了河东节度使的职位，退休致仕，回到了东都洛阳，在自己集贤里的旧宅住下，安度晚年。
次年三月三日，又是一个上巳佳节，又到了集会修禊的时候。牛僧孺已经离任，不在洛阳，裴度也已经病重，无人可以再组织一次像当年那样盛大的雅集了。
在长安城的曲江池，唐文宗李昂赏赐宴饮，群臣赋诗。文宗看看群臣，又看看身边的宦官，想起先朝尚有裴度这样的良相得以帮助宪宗成就功业，可如今放眼望去，却无一人堪能成为朝廷的股肱，不由得思念起了远在洛阳的裴度。他派宦官赐给裴度诗一首：“注想待元老，识君恨不早。我家柱石衰，忧来学丘祷。”并随赠诗附亲笔书信：“朕想见到裴卿的唱和诗。知道裴卿久病未痊愈，必定乏力无心和诗。裴卿尽可改日将和诗给我。通常都说，春季是难于养病的季节，需要尽力调养护理，尽快使血气和顺。心中怀念千百，所写不及一二。”
然而书信刚到集贤里的绿野堂，裴度就去世了。
不久之后文宗也在郁郁不乐中崩逝，颖王李炎继位，改元会昌。朝廷的变动并没有对洛阳城的诗酒雅会产生任何影响，洛阳的士人们依旧白日放歌纵酒，夜晚欢饮达旦。
金陵城里，淮南节度使李德裕在藏书楼里望着窗外的晴空万里，掩起书卷，缓缓吟哦：
幽居人世外，久厌市朝喧。苍翠连双阙，微茫认九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