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牛僧孺和其他技术官僚们的角度,这个观点是合理的,用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收益,确实是一项合理的政治交易。但是牛李一党却没有考虑过,治国真的只是算算账就可以了?家国、君臣、礼义、秩序,往往只是人们心中的一息之念,要是在一处妥协、松动,承认了不合法的行为,那随之而来的就是处处妥协、处处松动,君臣家国之大义会逐渐松动瓦解,礼义秩序的大厦也将轰然倒塌。

帝国的秩序已经延续了两百多年,然而在此时,连最高的执政者也不再相信这一秩序了。大唐帝国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走上了灭亡的道路。

在成都,调任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的李德裕从邸报中得知了幽州的消息,脸色阴沉。

朝廷的政策已经完全转变,开始向藩镇全面妥协。牛僧孺、李宗闵觉得宪宗朝的削藩没有意义,还不如躺平了让藩镇自己去闹。可是宪宗朝削平藩镇难道真的毫无意义?要知道,正是因为宪宗对藩镇割据局面的打击,以及对节度使兵权的削弱,河朔藩镇的气焰才被唐廷死死地压了下去。自穆宗一朝以来,除了最初的一番动荡,河朔藩镇一直老老实实地尊奉唐廷,这不能不说没有宪宗的影响。

李德裕依旧是那个李德裕,他要复兴大唐的心从来未变。调任巴蜀以来,李德裕在这里简练三军,裁撤蜀兵中的老弱士卒,招募少壮,每日训练,厉兵秣马。这里虽然位居偏僻的西南,但吐蕃、南诏强邻环伺,容不得一点松懈。在李德裕的训练下,羸弱之名天下皆闻的蜀兵也有了不俗的战斗力。

时机终于来了,大和五年(公元831年)九月,吐蕃维州副使悉怛谋向大唐请降,率领自己的部众从维州(今四川理县)投奔到了成都。李德裕立即派出兵马接应,进驻维州,同时上表朝廷,请求出击。

悉怛谋的归降透露出了一个信号——吐蕃内部已经出现了不可化解的矛盾。

自贞元年间,李泌定下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四面围困吐蕃的外交方略以来,吐蕃四处扩张的势头被遏止了,不久之后退出了安西。青藏高原历来贫瘠,虽然近几个世纪以来变得温暖湿润,但仍然产出有限。内部产出有限,外部难以扩张,庞大而又松散的吐蕃帝国自然会陷入重重的矛盾。这就是当年李泌定下战略的初衷。

四十年后,这一策略已经奏效了,吐蕃开始衰落,再也没有肃宗、代宗时期那样咄咄逼人的攻势。悉怛谋作为川西地区的吐蕃名将,历来驻守维州,连他都在吐蕃待不下去了,这说明吐蕃内部已经到了混乱至极的地步。按照李德裕的计划,如果能派遣熟悉川西地形的三千生羌土兵打头,沿途烧毁桥梁,切断吐蕃内部各部族的援救路线,定能直捣西戎,擒获战功,一雪前耻!

但是李德裕的奏报传到朝廷,却被无情地退了回来。

当时满朝文武都赞同李德裕的策略,但是牛僧孺坚持说:“吐蕃境内幅员万里,单单攻下一个维州,并不能伤及对方主力。此前唐廷与吐蕃订有盟约,双方约定了罢兵休战。大唐泱泱天朝,自当以诚信为本,不宜贸然开战。”当然,牛僧孺还有更深的一层担心,万一这一军事行动触怒了吐蕃,让他们发兵来攻,从平凉一路打到长安,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李德裕得知后,怒火满腔。不可否认,牛僧孺也许懂些财政、行政的方略,但是在外交方面却着实外行了点。他想当然地认为吐蕃内部也和大唐一样,州县林立,主次分明,却不知道吐蕃是个农牧合一的帝国,川西的吐蕃与青海、都城逻些(今西藏拉萨)的吐蕃人,都分别属于不同的家族、不同的势力,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牛僧孺的这些所谓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之举!

可是朝廷诏令已经发来,严令李德裕不得轻举妄动,并将维州疆土连同悉怛谋及其部众,一并归还吐蕃。

虽然痛恨错失良机,但李德裕必须遵从朝廷诏令。他只能长叹一声,下令遵照执行。

这一年的冬天,川西的山区尤其寒冷。剑南节度使麾下的唐军偃旗息鼓,在背后吐蕃士卒的鼓噪嘲笑下退出了维州。后面吐蕃军一路尾随,还带着被唐军交还的悉怛谋部众。越过双方在长庆二年(公元822年)时立下的界碑,唐军停下,回望背后那片被朝廷抛弃的土地。

几天之后,在唐蕃两国的国境上,血流漂橹,尸横遍地。悉怛谋所领的所有部众都被吐蕃人屠杀在了国境线上,形状极其惨酷。这是吐蕃人的一次示威,也是一次明晃晃的嘲弄。李德裕等剑南将领听后,只有沉默着流泪。当初李德裕向悉怛谋指天发誓,要保他平安,后来不得不奉命将他戴上枷锁,送回吐蕃,悉怛谋对天呜咽喊冤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令李德裕心如刀绞,而怒火也在他的胸中蓄积。

当剑南道的监军宦官王践言回朝担任枢密使,将悉怛谋及部众被屠杀在边境的惨状一一报告给天子李昂后,李昂也沉默了,心中既有后悔,也有对牛僧孺的怨怼。</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