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人,时代变了

牛僧孺始终记得他在世人面前的第一次高光时刻。那是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朝廷举行了贤良方正能言直谏科的制科考试,三年前成为举人的牛僧孺也在应考之列。牛僧孺刚刚三十岁,正是书生意气的时候,在考试中挥斥方遒,写就一篇言辞激烈的策论,大大点评了一番当今朝廷的施政方略。

这篇策论处处指摘时政,核心论点是:反对穷兵黩武,反对朝廷侵逼河朔,反对宪宗皇帝掀起的削藩战争,力主罢兵休战,与民休息,维持州郡的稳定。

牛僧孺没有想到,他将天子亲自定下的政策批了个狗血淋头的策论,最终得到了制科考试的魁首,轰动了整个长安城。一同被列为第一等的,还有宗室子弟李宗闵。日后他们将同朝为官,成为并肩作战的政治盟友。

一篇策论,背后是暗流汹涌的朝堂局势。担任考策官的户部侍郎杨於陵、吏部员外郎韦贯之特意挑选了牛僧孺的策论为第一名,大加褒奖,实际上是在拳拳到肉地抨击宰相李吉甫的削藩政策,而杨於陵、韦贯之的背后,则是一直在朝堂上反对天子和李吉甫削藩的宰相李逢吉。风云际会之间,牛僧孺就这样被推到了时代的前沿。

所谓翦除割据藩镇,再造大唐盛世,难道不对吗?

对,实在是太“对”了,“对”到没有人敢否认的程度。也正因为它实在是太过于正确,逐渐变成了一种空洞的“政治正确”,成了一句三岁小孩也能喊出来的口号。实际上,它只是一个空洞的目标,却没有回答:如何翦除藩镇?如何创造盛世?

恐怕只有最食古不化的老古董才会想当然地回答一句:这有何难?难道不能像太宗那样重新打一次天下?或者像玄宗那样重新造一个开元?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回答,那恐怕只能毫不留情地把话反驳给他——

大人,时代变了。

太宗皇帝靠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因为有从武川豪杰入关中以来发展了一百年的关陇军事门阀,有西魏、北周以来打造的耕战合一的府兵体系,而这些条件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复存在。府兵早已灰飞烟灭,连影子都不剩;关陇军事门阀也渐渐失去了原本的生气,如今驻防在关中的是边将边兵们。要复制一个当年那样的军事体制,已经不现实了,不论是禁军还是地方军,全都是吃着军饷的职业军人,他们打仗不为建功立业,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让他们恢复到原来那种自己付路费出征、自己出钱准备装备的模式,士兵们肯定会带头哗变。所以唐廷想要打仗,就不得不花大笔开拔费、犒劳费来激励将士们出征,而将士们打仗时一旦缺了犒赏,就会变得士气低落,甚至倒戈相向。这就是为什么太宗短短几年就能北灭突厥,西灭吐谷浑、高昌,东征高句丽,甚至还有余裕继续打下去;而德宗和区区几个藩镇打了两三年时间,就弄得朝廷差点破产。

玄宗又是怎么励精图治,打造开元盛世的呢?其实也不外乎整顿吏治、改革财税、稳定经济等几项措施,天下有初唐一百年的底子在,朝廷国库充盈,在玄宗一朝的几位贤相的治理下,自然迸发出蓬勃的活力。而元和年间,大唐已经在安史之乱以及后续几次战争的摧残下元气大伤,纵然德宗一朝有杨炎、李泌、陆贽等几位贤相,依旧不能完全恢复原来的财政面貌。但若是不看唐廷窘迫的财政,只看江南繁荣的市镇、两淮繁忙的商运、巴蜀丰饶的物产的话,大唐境内的经济情况其实已经比初唐,甚至盛唐时期还要发达。

时代发展了,如果说初唐的贞观之治是一场优美的田园牧歌,那么两百年后的大唐就是奢靡与罪恶并存的商业狂欢曲。基于男耕女织中发展出的稳定的小农经济,随着农业、手工业产量的提高,出现了商品经济的萌芽。商人群体逐渐壮大,他们将江南的米粮运到中原,将中原的陶瓷贩至两湖,又将巴蜀的锦缎卖往关中,从中获取利润。商业日趋活跃,物资流转日益发达,这些局面超过了开元盛世,甚至在巴蜀的商人中还出现了一种名叫“飞钱”的纸币,以应付庞大的商品交易需求。

商业也催生了城市的发展,市民社会也在暗自发展,市井之中充斥着大量的无业游民、手工业者、优伶娼妓、小贩商贾。这些市民杂处于街坊,也催生了市井生活的繁荣,比如写传奇已经成了一条产业链,牛僧孺在年轻时就写过大量的神怪传奇,供市民娱乐,聊补日常生计。时代在发展,如果还用贞观、开元那一套来管理城市,已经行不通了。

在这种局面之下,要使国家兴旺、国库充足,就必须要让市场管理制度、财税制度适应新的发展。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复制开元盛世”可以回答得了的。

而治理国家、安邦富国也逐渐变成了专业性很强的工作,需要更为专业的财经专家。自杨炎以来,朝廷的户部、度支、盐铁等经济部门,大多都由财经专家掌舵。这些人帮助贞元、永贞、元和三朝,支撑起了朝廷日益庞大的开支。连当年因为革新而身败名裂的王叔文,也是一个专业素养极强的财税运筹专家,推行了不少优质的财税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