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彷徨的藩镇

又是在魏州城的雁门郡王府,又是在一个昏暗的寝所里,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妇人,神色里带着悲戚,却又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最敬畏的女人——嘉诚公主,即将永远地离开人世。

二十多年前,德宗皇帝将他的妹妹嘉诚公主远嫁到魏州,与前任魏博节度使田绪联姻。那时的田季安只有五岁,是田绪众多儿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是田绪与一个低贱的侍妾所生,所以地位低下,无人疼爱。嘉诚公主在府中发现了年幼的田季安,看着可怜,于是收养做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没有这位主母的呵护与抚养,田季安也许至死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田氏子弟。嘉诚公主没有亲生的小孩,所以把田季安视如己出,悉心教导,并在田绪死后扶持田季安继承魏博节度使的职位。田季安的人生因此改变了,他十五岁就成了这个河朔强藩的统帅。

嘉诚公主被联姻到魏博,其中自然是有缘由的。建中年间的河朔大战,唐廷最终失利并做出妥协,之后德宗皇帝李适又经历了泾原兵变、李怀光事变,两次逃出国都,狼狈不堪。这个时候,为了稳住河朔藩镇,德宗皇帝不得不放下皇家的脸面,答应了嘉诚公主与田绪的婚事。嘉诚公主来到魏博,就是为了保住魏博对唐廷的臣服,让魏博不再像过去那样兴风作妖。而嘉诚公主也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皇帝兄长交给她的任务,此后几年,她扶持田季安经营魏博,小心地维持着与唐廷之间的关系。

田季安必须要依靠嘉诚公主,因为他知道,自己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唐廷,甚至也不是成德、淄青这些邻近的强敌,他最大的敌人,其实是魏博的军队本身。

自田承嗣时代起,魏博便有着规模庞大的镇兵,其中的核心力量,则是经过仔细拣选后的精锐——牙兵。节度使直属亲卫牙兵的支持,是每一任魏博节度使立身的根本,也是魏博军称雄于天下的凭借。但就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是魏博节度使压服不了手下这帮牙兵,或者做了惹恼牙兵的事情,那这帮骄兵悍将们就会反戈一击,推翻节度使,另立他们喜欢的主子。当年河朔大战之后,田悦败亡,田绪上位,就是因为田悦失去了手下士兵们的支持。

而田季安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有足够的威信来统领这些大兵们?他只有借助嘉诚公主的招牌,毕竟大唐公主的背后是大唐朝廷,这是魏博的牙兵牙将们尚且信服的一面大旗;嘉诚公主也有着很高的政治素养,懂得用利益与赏赐,恩威并施地管理魏博的军队与人口。年幼的田季安也因此得以在新的位子上站稳了脚跟。

几年过去了,时间已不再是贞元年间,年号变成了元和,金銮殿上的皇帝,已经是嘉诚公主的侄孙了。年迈的嘉诚公主终于油尽灯枯,死在了远离家乡的魏博。她和许多生在帝王家的女儿们一样,把余生都倾注在了大唐的政治工作中。后世也没有人说得清楚,为什么她与田绪没有儿女?是夫妻关系不谐,还是田绪根本不在乎她,只是在乎自己娶到了一位公主而已?

这些对于田季安已经不重要了,嘉诚公主离世了,这意味着,从此他可以独立执掌魏博的大权了。

藩镇自有藩镇的难处。河朔藩镇的节度使们靠着手中强兵悍将们的支持,僭居藩帅之位,也就不得不承受由此带来的苦果。过去,藩帅都由中央朝廷任命,选拔、考核、奖惩、轮换,一切都有朝廷的章法。可如今河朔藩镇的士兵和军将们可以不顾朝廷的诏令,自己推举拥戴出自己的节度使来,若是节度使的做法不合他们的心意,那也会毫无顾忌地把节度使推翻,再拥立新的藩帅。代宗、德宗以来,不管是魏博、成德、幽州,还是淮西,士兵哗变、军将兵变的事情都是此起彼伏。

面对偌大一个魏博,田季安也不免心有惴惴。后人有言,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着你,大抵是这个意思。失去了公主的倚仗,田季安只能用恐惧来威慑、压制住桀骜不驯的手下们。此后的几年里,田季安变得暴躁酷烈,残忍好杀,但凡有人挑战他的权威,田季安就会用最严厉的方式加以惩罚。节度使亲卫的牙兵,始终是田季安最警惕的一帮人,所以田季安始终猜忌打压着衙内兵马使田兴,尽管田兴并没有什么大错。

至于午夜梦回时是否有恐惧的噩梦在作祟,这些都不得而知了。田季安的噩梦不止来自内部,还来自唐廷越来越积极稳健的削藩步伐。

自新皇帝李纯继位以来,唐廷开始改变德宗时期对藩镇的姑息政策。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到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唐廷先后平定了剑南的刘辟、夏绥的杨惠琳、浙西的李錡等数个公然对立的藩镇,一时间威望大涨。这让田季安愈发地担忧起自己和魏博的未来。

天下藩镇无数,可这么多年来,真正把自己搞成半独立小王国,并且遵循所谓的“河朔故事”,将节度使的职位在父子兄弟间相互继承的,除了淮西、淄青,就只有魏博、成德、幽州等几个河朔藩镇了。经过这些年唐廷的苦心经营,已经把其余大多数藩镇都纳入了新的管理秩序之中。等到大唐恢复了元气,区区河朔的几个藩镇,如何能对抗得了整个大唐?过去,河朔藩镇之所以能和唐廷斗得有来有回,倚仗的是安史之乱以来身经百战的河朔精兵。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河朔精兵都已经老去,而新的一代河朔兵,战斗力明显不如上一代那般强悍。河朔藩镇的优势渐渐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