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斗室狭小而又破旧,李复言把头埋在层层叠叠的书卷之中,写着他的故事。他要写一个故事,记录下敌人那些肮脏的阴谋。
阉宦们能堵住他的嘴,也能烧掉他写的书,但抹不去人们心中的记忆。他要把那段历史,那段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历史记录下来,藏进他写的故事的字里行间,让世世代代的人们都保留这一段记忆。
哪怕他的故事,是一个幽暗至极的鬼故事。
那是贞元末年的某一天,洛阳西郊的榆林店。当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来到这里的一处逆旅之时,正下着滂沱大雨。
辛公平是和吉安县尉成士廉一同前来的。因为雨势太大,不得不在此落脚。他们歇息之后,就要尽快赶往长安述职,接受朝廷新的任命。
这是一家简陋的逆旅,处在偏僻的小路上,平日里客流稀少。店中招待客人所用的碗碟、器具,全都沾满了灰尘,污浊不堪。整家旅店上上下下,只有一间干净的铺子。可是很不巧,这间铺子已经被一位旅人住下了。
旅店店家向来势利,见辛公平与成士廉衣着体面,还有坐骑、仆从,而先住下的这位旅人却是步行而来,便起了轻慢的心思。店家硬生生喊醒旅人,要求他挪到别的床位上去。旅人起身,看着如此慢待的店家,脸色不免难看。
“主人家,这样恐怕不太合适吧。”辛公平在屋外对店家说。
紧接着,辛公平叫这位旅人继续安歇。自己与成士廉则在旁边的屋子安顿下来。
穷山僻壤,荒郊野岭,旅店里百无聊赖。夜深之时,辛公平与成士廉点起夜宵,把酒言欢。辛公平提议邀请方才那位旅人同饮,旅人欣然从命。这时辛公平二人才发现,这位旅人却是一位绿衣监使。
大唐官制,低品阶的官员身着青袍,中级官员身着绿袍,高级官员身着绯袍,顶级官员身着紫袍。此外,还有一种人穿绿色常服,那就是宫中的阉宦。
“敢问足下姓名?”辛公平问道。
“在下王臻。”绿衣监使回答。
就这样,三人攀谈起来,这位叫王臻的绿衣监使言谈深刻,富于思辩,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别样的气质。三人相谈甚欢,酒过三巡之后,辛公平不由得像一位久经沧桑的旅客一般叹道:“都说天生万物,唯人最灵,但世事无常,每个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明天又如何!人又灵在哪呢?”
这种感慨,是贞元年间所有人的迷茫。大唐复兴的希望轰然垮塌,只剩下信仰破灭的士人们,在这个沉闷的时代无聊又消沉。
王臻却道:“未来的事情,也许我知道。”他看着辛公平、成士廉二人,“人之命运,皆为注定,比如你们前行,会在慈涧就食于一个姓王的人家,他们招待的餐食全是蔬果;然后在新安,你们会在一个姓赵的人家食宿,晚餐是肝羹汤。”王臻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堆,讲明天之后他们二人将会吃下什么。辛公平听了,只能和成士廉相视,唯笑而已,他们并不相信王臻说的话。
随后大家安歇。王臻是步行赶路,所以需要早点开拔,他们相约在第二天夜里再见。
翌日,天未亮时,辛、成二人发现王臻已不见身影。黎明时,二人也离开洛西榆林店继续前行。后来,他们果真在礠涧王家、新安赵家食宿,吃的东西也和王臻描叙的一样,二人不由得大感惊异。在新安的这个晚上,王臻又一次出现了。二人拉着他的手,奉为神人。他们一同夜行,一路到了阌乡。
这时,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王臻说道:“两位郎君当然是明智之士,可知我是何人?”
辛公平等人想了想说:“王君博文多艺,乃是隐遁的高人啊。”
王臻摇了摇头:“非也。你们不知道,我乃是迎驾的阴吏,要前去迎接天子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