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诵与王叔文下棋,谈论的也渐渐不再是桌面上的棋局,而是天下那一盘大棋。与王叔文的对话,让李诵的认知打开了一片新境界。
问:皇帝为什么要宠信宦官,甚至还让宦官掌兵?
答:那是因为皇帝在泾原兵变之后,只有这一步棋可以下。如果不把兵权交给宦官,还能交给谁?兵权不能交给边将,泾原兵变时,泾原军一闹,统兵的边将便在簇拥之下把矛头转向唐廷,跟着一起造反了;甚至也不能交给亲信大将,当初李怀光造反,就是因为李适太过信任李晟,才让李晟步步紧逼,逼反了朔方军;排除掉这几个选项,皇帝的选择已经不多了,要么是由皇子、宗室领兵,如果皇帝不担心自己重蹈玄武门之变的覆辙的话;要么是让文臣领兵,前提是文臣们真的会带兵的话。可不论是将兵权交给宗室还是文臣,都不足以让皇帝放心。这样看来,让宦官来带兵确实是最为合理的选择。
问:朝廷为什么不用贤相陆贽,而偏偏要用裴延龄、李齐运这样的“奸相”?
答:当今皇帝不是什么昏君,自然不会喜欢用那些奸诈小人。所谓“奸臣”,并不是因为他们贪污腐败(当今朝廷,没有人真的清清白白),而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能力全都白白消耗在朝堂的政治斗争上,不善于治国理政罢了。大唐立国一百八十多年,朝堂上的水越来越浑浊,连李泌这样的再造社稷之臣,都不堪朝堂纷争,一度被贬在外,直到泾原之变后最为难的时候,朝堂上依旧有政敌在阻挠李泌入朝。自从李泌去世,陆贽被贬,朝堂上的胜利者,就只剩下了那些“办公室政治”的佼佼者,而真正有才学的士人,却被淘汰在角落里。
问:皇帝为什么明知道这么做会让地方上交的税赋继续减少,还要放任甚至变相鼓励藩镇把财物上贡给皇帝?
答:不光是因为李适的私心,想要扩充自己的皇室小金库,还包括两税法制度上的问题。两税法之下,各州县上交中央的税赋采取包干制,也就是地方政府留足本级政府的支出之后,再把多余的钱上交给朝廷。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要是地方政府不积极上交财政,那中央政府就没有钱了。正因如此,李适才一改即位之初严令禁止地方政府私自上贡的要求,开始乐意接受地方政府上贡的财物,并且还不停地给那些上贡的节度使一些甜头,鼓励更多藩镇上贡。皇帝只有这么做,才能调动地方政府的积极性,用升迁、奖赏作为激励,让地方政府更积极地把财政上交给中央。
王叔文对每一个问题的解释都是鞭辟入里,令李诵耳目一新。从这些问题中归纳出的结论就是,大唐的问题不是表面上那些积弊就能概括得了的。根本的问题在于,这个国家的体制已经病了,变得僵化、滞后、腐败。
而要除去这些弊病,便唯有革新!
每次与王叔文一边下棋一边交谈,李诵总是能从王叔文这里听到诸如此类的精彩见解。王叔文还会时常说一说民间的疾苦,民生多艰,这些故事总让李诵痛心不已。
有一次,李诵与东宫的侍读们谈论到了宫市的弊端。讲一位叫作白居易的年轻人所写的《卖炭翁》这首诗。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首诗说的是宫市上发生的一个真实故事:一个在终南山砍柴烧炭的老头,好不容易烧了一车炭,拉到长安城里来卖,准备换点衣食钱,谁知遇到了“宫市”。一车千余斤的木炭,在宦官的强买强卖之下,只给了“半匹红纱一丈绫”,宦官还嫌给的多,顺手要走了老翁的牛,随后扬长而去,留下可怜的老头在风中凌乱。
听了这个故事,太子和侍读们全都群情激愤。李诵说,他将就这件事情向天子大胆进言。这个表态引来了侍读们集体点赞,只有一旁的王叔文沉默着,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