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热血的救国同盟

如果说开元天宝年间的大唐,强盛兴旺如同熊熊燃烧的炉火,那到了贞元末年,这个大火炉已经是一副渐渐熄灭的模样。

火炉还是同一个火炉,但已经不是当年炉火正旺的样子了。开元天宝的盛世被安史之乱毁灭,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随着李泌、马燧、浑瑊等人相继离世,当年盛唐之时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人们,已经全部凋零离世。当年的熊熊火焰,如今只剩下了灰烬中的残焰与余温。

天下已经从战乱中平定了下来,政治与经济却变得越来越糟。代宗朝被打压得彻彻底底的宦官势力重新膨胀,并在皇帝的授意下控制了神策军;宦官集团把手伸向了宫外,开设了自己的市场,整日欺行霸市,压榨长安百姓;李泌死后,朝政在宰相陆贽的主持下清明了一段时间,随着皇帝李适日益刚愎自用,陆贽被贬官外放,朝政在几个庸碌无能的宰相手里变得日益败坏;而朝廷每年收到的财税也越来越少,乃至国库每年都会陷于入不敷出的境地;另一边,皇帝私人收的贡品却越来越多,地方州县藩镇把钱财全都送入了皇帝自己的腰包,以邀得皇帝的宠信,原本秩序井然的两税体制,再次变得乌烟瘴气。

虽然朝臣们仍旧口口声声地说着,要恢复太宗、玄宗时的政治,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昨日的盛唐,已不可能再来了。

新一代的年轻人成长了,却再也没有盛唐时的那股精神气质。对于这一代人来说,那个万国来朝的盛世,是一个连他们父辈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样子的遥远年代。

广陵王李纯娶妻了,在父亲与祖父的期望下,他娶了已故的汾阳王郭子仪的孙女。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政治联姻,身为大唐天子的长房长孙,李纯身负着帝国未来的希望,他自己也是天资聪颖。宦官、宫人们都说,广陵王有太宗皇帝一般的英姿。可谁又真的见过太宗呢?一个自小成长在深宫,在宫人手中抱着长大的孩子,如何能有那股马背上蓬勃迸发的精神世界?

白居易也定居在了长安。他的才华与诗文终于让他在居大不易的长安站稳了脚跟。整日穿行在权贵的府邸游走社交,为稻粱生计而奔波,白居易渐渐有些厌恶起这样的生活。这种时候,他尤其向往昔日的盛唐。他有了一个想法,他想要写一个关于盛唐的故事,留住那个已经远去的时代所留下的一丝余温。

那一天,他与好友元稹出游,在洛阳附近的行宫,拜访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是上阳宫中最为年长的宫人,天宝末年入宫,因年轻貌美被杨贵妃妒忌,被找了个理由发配到了这处遥远的行宫。阴差阳错之下,她也因此得以颐养天年,按照女官的品秩,论资排辈可以与六部尚书同级。如今她深居简出,着装却一如当年,穿着小头鞋子,窄腰衣裳,依旧用青黛画眉,画得又细又长,一如天宝末年流行的款式。美人虽已迟暮,但举手投足之间,依稀可以从那苍老的脸庞里,看到当年在花萼相辉楼上薄施粉黛,刹那间艳压全场的样子。

那股奔放雄浑的盛唐洪流,就这样不期而遇、澎湃地涌向这两个贞元青年,让白居易和元稹猝不及防。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这位白发宫女讲述的天宝年间宫廷的故事,白居易后来并没有告诉别人。在后来的《长恨歌》里,他写了一个关于玄宗皇帝与杨贵妃旷世绝恋的传奇故事。他没有写凉薄自私的君王,没有写娇纵善妒的宠妃,也没有写其他因为这场风波而沦为炮灰的宫人们。这一首诗,也算是白居易对于盛唐所留下的一点温情。

这首《长恨歌》,以及配套的《长恨歌传》发布之后,立刻大卖,一时洛阳纸贵。这个时代的人们,都爱读传奇故事,什么玄幻、神怪、悬疑、谍战、刺杀、言情等,人们都爱看。后来成为大唐宰相的牛增孺,此时也在写玄幻神怪的传奇,用“版税”充作生活费。他的《玄怪录》情节离奇、语言优美,一下子成了畅销书。书商和畅销书作家们发现了卖书的“财富密码”——越是情节离奇,和现实不一样,就越是卖钱。

毕竟现实生活已经这么晦暗无聊了,人们只能从虚构的故事里寻找心灵的慰藉了。

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话:这是一个怎样的无聊时代啊!

这个国家已经病了,太子李诵看在眼里,心忧如焚,可却无能为力。他只是大唐的储君,如今的职责就是服从皇帝爸爸的旨意。随着年岁老去,老皇帝李适日益阴沉暴躁,猜忌心越来越强。李诵的第一要务,是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如果说李适雄猜深沉的性格,像曾祖父玄宗李隆基,那李诵宠辱不惊的性格就更近似于睿宗李旦。他与当年的睿宗一样,虽然宽仁温厚,但内心却极有主见,所有的雄心与壮志都蕴藏在自己重重深锁的城府之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诵前前后后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一直到最后都保住了自己的东宫之位,这在宫廷斗争血雨腥风的大唐,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当然,李诵还得感谢李泌。父皇李适不是没想过更换储君,因为太子妃家里曾经获罪,李诵也受到了牵连,李适考虑过改立他喜爱的舒王李谊为储君。还有一个原因是李诵身体一直很弱,而大唐需要一个像他一样身强体壮的人来掌舵,在顺境时能熬得了夜,有精力指挥千军万马;逆境时能跑得了路,有体力像他一样在敌军杀来前长途奔袭,撤离国都。不过这个想法被时任宰相的李泌坚决制止,并以身家性命为担保,这才打消了李适的念头。

李适的晚年,精力渐渐衰退,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乾纲独断、励精图治,渐渐将大权交给了宦官和宰臣们,由于宦官专横,朝臣颟顸,朝廷政治开始变得一片紊乱。当初那个朝气蓬勃的理想主义青年,最终变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

但李诵对此无能为力,他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机会来临的那一天。

当李诵第一次遇见王叔文的时候,大约是在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李诵与王叔文一番攀谈之后,颇有惊为天人之感。

王叔文是翰林待诏,这是唐廷历来为那些有点偏才之人设置的特殊职位,用来豢养弄臣,当初的李白,就被玄宗封为翰林待诏。王叔文不像李白那样满腹经纶,他的特殊才艺是下棋,他是长安城有名的桌面游戏大师。时下长安城流行各种棋类游戏,围棋、象棋、双陆棋,还有龟背戏、叶子戏等其他棋牌游戏,而王叔文是其中的佼佼者。从这些桌面游戏中,王叔文悟得了博弈的真谛,其实下棋的技艺与治国的技艺一样,都在于分析对手的动机,计算对手的行为,在所有可能性中找到最优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