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边境,在频仍的战乱中一片荒败。荒野之上,大唐军队正向前进发,沿途只见青山炯炯,漫天风尘,远方黑云密布,隐隐有电闪雷鸣。

这是在贞元三年(公元787年)的西北边陲,大唐名将浑瑊奉朝廷之命,从咸阳出发,前往平凉川与吐蕃会盟,重新修好。

一年前,吐蕃帝国大相尚结赞以唐廷没有如约割让安西北庭之地为由,率军大举进犯关陇边境,并且趁着李怀光刚死、朔方军心未定之际,从朔方军手中抢得了盐州、夏州(今陕西靖边)二地,延续一百余年的唐蕃战争至此再次爆发。不过这一次,吐蕃没能如愿像二十年前那样,一路打进长安,而是遭到了唐军的迎头痛击。在元帅李晟的指挥下,早有准备的唐军拦截住了吐蕃军凶猛的攻势,还以五千兵力在摧砂堡击败了吐蕃两万大军。而马燧、浑瑊等援军也从各地赶来,唐军重新占据了上风。

尚结赞恐惧不已,屡次派遣使者求和,并愿意归还之前夺走的盐、夏二州。

对于刚刚结束了藩镇大战和朱泚叛乱的唐廷君臣来说,如今停战也是最好的选择。于是皇帝李适欣然答应了合议,双方休战。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外交官来做了。

在确定会盟地点时,双方的外交官颇费了一些周折。大唐主张把地点设在清水县,这里在秦州(今甘肃天水)附近,位于唐军防线之内;而吐蕃则主张把地点设在吐蕃实际控制的原州(今宁夏固原),那里有一个叫作土梨树的地方,非常适合会盟。会盟地点定在哪一方的控制范围内,更多的是政治上的象征意义,所以唐廷没作多少考虑,便答应了吐蕃人的要求,算是送给他们的一个善意的让步。然而吐蕃使者离开后,熟悉西北军情的神策军将领报告说,土梨树这个地方地形险峻,有可能对唐军不利。

双方和平谈判,选在一个穷山恶水之地算是什么意思?意识到问题之后,皇帝连忙派人找到了回去复命的吐蕃使节,双方重新商议,将会盟地点约定在了平凉川。

贞元三年(公元787年)五月,浑瑊作为会盟使,率领兵马两万,向着平凉而去。可关于选择会盟地的这一番波折,也让这次会盟布满了怀疑的阴云。

浑瑊有理由对这次会盟心存疑虑。

大唐与吐蕃相互征战了百年,各有胜负。这次会盟就算成功,也只是意味着一段不知能维持多久的停战,要说双方真的相互信任,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五十年前的玄宗时代,吐蕃与大唐的相互信任就已经再也不可能了。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与吐蕃会盟、约定停战之后,忽然趁对方不备,出兵偷袭了返回途中的吐蕃大军。从那时起,深入骨髓的不信任,便深埋在了双方外交的根基里。

更何况,倡议会盟的是尚结赞。那个凶猛如虎、狡猾如狐的吐蕃大相,怎会如此轻易地主张罢兵?

当初,前线的李晟也看出尚结赞求和并无诚意,所以坚决反对议和。皇帝固然不信任尚结赞,却更加不信任李晟。李晟手握大唐的主力,还有着为自身利益逼反了李怀光的前科,这一次难道还想阻挠大唐与吐蕃议和,好让自己继续拥兵自重?再加上尚结赞每每放出口风,显露出李晟与吐蕃过从甚密,所以唐廷不但没有听从李晟的建议,还削去李晟兵权,让他返回长安,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尉”了事。

这一出离间计,浑瑊也看在眼里。浑瑊出发时,李晟再次向他告诫,要他在会盟时万万小心防备,不可不严。但皇帝与宰相张延赏只想顺利促成这次会盟,听说李晟的话后,担心双方互不信任会给会盟带来麻烦,所以又专门召见了浑瑊,极力告诫他对待吐蕃要有诚意,不要自怀疑忌而拒绝了吐蕃的真情。

这注定是一项充满风波的使命。

尚结赞派人书信通知,约定五月十九日会盟于平凉城,他们已在城外的崆峒山脚下设了会盟坛,就等浑瑊光临了。按照唐廷的安排,浑瑊率领的唐军兵分三路,一路由镇国节度使骆元光率领,屯驻在平凉七十里外的潘原(今平凉市崆峒区);一路由邠宁节度使韩游瓌率领,屯驻在更远地方的水洛口(今庄浪县水洛城镇),作为策应;而浑瑊亲率一路军前往平凉,与吐蕃会盟。

对于这个安排,不少人忧心忡忡。骆元光对浑瑊说道:“潘原距离会盟坛有七十里,若是浑公遇到了紧急情况,我们这里哪里会知道?还是让我军与浑公同行吧!”

这个安排是皇帝亲自定下的,有因抗旨被削去兵权的李晟在先,浑瑊如何敢违背这个安排?但骆元光不顾浑瑊的阻止,坚持跟随浑瑊前进。大军在平凉会盟坛三十里外驻扎,骆元光在浑瑊军附近停下,筑起深沟高堑的连营。韩游瓌也派出五百骑兵,埋伏在连营的附近。

五月十九日,会盟的日子终于来了。

浑瑊按照先前的约定,留下大部队驻守在营中,自己率领三千兵马前往会盟坛。按照双方事先的安排,大唐与吐蕃将分别派出三千甲士列于会盟坛的东西两侧,浑瑊与尚结赞各带领四百名不着铠甲的非战斗人员进入会盟坛,参加正式的会盟。

抵达会盟坛后,浑瑊命令三千唐军在坛东侧列阵,摆起防御阵型。届时他与身边随从亲信将脱掉铠甲,身着常服入坛。

此时,吐蕃哨探带着尚结赞的口信来报:为了抛却双方对彼此的怀疑,尚结赞提议双方各派出数十名骑兵查探对方的阵营,确认双方是否按照约定派出人员。想到当初开元年间唐廷背盟的前科,浑瑊对此表示理解,答应了尚结赞的要求,随后派出数十名骑兵前往尚结赞那里。吐蕃骑兵随后奔来,径直在唐军的阵营来回穿梭,仔仔细细地把唐军阵中形势看了个遍,方才离去。

见会盟局势基本正常,浑瑊嘱咐部下,等到唐军前去查探的骑兵回营之后,让他们尽快把情况向他汇报。随后他便走入帐幕,卸下明光重铠,准备换上参加典礼的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