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李适才明白,自己真的把李怀光给逼反了。
关中各地,尽是朔方兵马。不止是李怀光的朔方军,还有邠宁军、鄜房军、河中军等,都是朔方派出的兵马,李怀光又是节制关中各路兵马的主帅,要是真的与朱泚联合起来,调动几支军队往奉天攻击,后果将不堪设想。
奉天只有寥寥数千兵马,在奉天保卫战之后,伤亡惨重,根本无法抵挡下一轮攻击。李怀光命令部众一路抢劫,逐渐逼近了奉天。当李适听说了这个消息,屁股便再也坐不住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唐廷君臣再一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这一条路的终点,就是汉中(梁州)。
这是一趟仓皇逃窜的旅程。兴元元年(公元784年)二月二十六日,皇帝车驾在朝臣的扈从下,草草离开奉天,向西南出发,行出五十五里,抵达盩厔(今陕西周至),准备渡过渭水继续向南。春寒料峭,这些刚刚经历过奉天血战的公卿与将士们挤在渭水河岸,脚踩冰冷的河水,手忙脚乱地搬运着行李,爬上船只渡河。看着这狼狈不堪的场景,李适叹道:“当年永嘉之乱时,西晋君臣也是像如今这般渡河的吧?”说着,不禁潸然泪下。
当年西晋君臣南渡时,谁也没有想过,这些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中原了。从此之后晋朝便偏安一隅,中原疆土将会沦丧数百年。唐廷的朝臣们不知道,李适心里也不知道,他们此番南下躲避关中战火,是否同样也是与故土、与帝都的一次永诀?
渡过渭水之后,跟随车驾南行的朝臣们渐渐变得稀少起来。不少朝臣自感前途暗淡,偷偷地溜了号。太子少师乔琳说自己老迈多病,禁受不住艰险的山路,向李适辞行,要在附近寺庙里削发为僧,从此不过问世事,但离开车驾队伍之后,转头便回了长安,投靠朱泚为官。
李适自己也对前路十分迷茫,只能对朝臣们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匆忙赶路。
前往汉中要经过骆谷道,这是唐初以来开始兴旺的通往巴蜀的要道。从盩厔出发,向西南三十里就是骆谷口,再往前九十里,方才抵达骆谷关。这段路走得极为凶险,整支队伍的后背都暴露在长安方向的威胁下,只有到了骆谷关,大军才能有后方的屏障。此时李怀光已经获知了皇帝车驾南行的消息,派兵前来追赶。幸好,朔方军上下并不是真心想要对皇帝进行追杀,抵达盩厔之后,借着抢夺附近粮草的理由,停滞不前。南行的李适大军这才安全进入骆谷。
蜀道慢慢,山道两旁只见峰峦直上千仞,山势岧峣,时闻春莺关关,往往山鸟叫啸。时值初春,连日阴雨,颠簸陡峭的山道变得更加险滑,时而有人失足坠马,掉落下高耸的悬崖。许多士兵耐不住艰苦,逃离队伍投奔朱泚叛军。
大军行得仓促,粮草物资并不齐备,骆谷道中又人迹茫茫,君臣上下艰难地前进着,饥一顿、饱一顿,又饿又乏。这条路行得实在太苦,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受伤、掉队。连李适身边的亲信陆贽都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一连好几天都找不到人影。陆贽是如今李适最信任的大臣,听说他失踪,压抑已久的李适终于崩溃了,担心地哭泣起来。
直到好几天后,陆贽跟上了队伍,李适这才转忧为喜。
汉中城北阻秦岭,南滨汉水,西通巴蜀,东通荆襄,山水盘护,关隘重锁,可凭险阻而虎踞四方。但是,经历了连年的战乱,汉中地区的户口已经损耗了大半,虽然在此能节制山南东道的十五个州,但所收的税赋,加起来甚至也比不上中原的几个县。李适能吃苦,但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皇子、公主们就受不了了。还没有到汉中,李适心爱的大女儿唐安公主就因病去世了。
蜀道难行,对于南撤的唐廷君臣来说,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消息是,不管是李怀光还是朱泚,暂时都不会考虑打入汉中,唐廷君臣的身家性命暂时安全了。但坏消息是,艰险的蜀道也给唐廷与关中、中原的联络带来了困难,李适已经不能直接指挥关中的神策军对叛军作战了。因此,纵使李适心中暗自恼恨李晟逼反李怀光的所作所为,却仍不得不暂时对李晟委以重任,让他同时兼任京畿、渭北、河中、同绛、鄜坊丹延等地区的节度使,统领整个关中的所有军队。
“神策军如今孤处于叛军腹心,兵势悬隔,李晟能应对好两支叛军的围攻么?”忧虑中,李适向朔方军出身的浑瑊问道。
“以臣看来,必定能破反贼!”浑瑊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李适点了点头。浑瑊的话让他稍稍宽心,如今他只能祈求上天护佑,保护他的大唐能安然渡过这一场劫难。
公然占领咸阳,随后串联驻在奉天的朔方兵马准备起事。这一连串的操作中,李怀光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他原本是一个粗疏的武人,却没想到涉入了这场复杂至极的政治斗争里。他按照一个武人的逻辑,想要用暴力胁迫李晟、神策军乃至唐廷作出妥协,却没有预料到这一切给他带来的严重后果。
一个月前,李怀光还是大唐帝国的救星,这下来了个大反转,成了反叛朝廷、逼得天子南迁的大恶人。
三月二十九日,抵达汉中的唐廷发出诏书,历数了李怀光的罪恶,将李怀光的副元帅、太尉、中书令、河中尹并朔方等诸道的节度使、观察使等官衔,全部一并罢免。不过,皇帝依旧为李怀光留了情面,授给他太子太保的名号,并在诏书中称赞了朔方将士忠心顺承朝廷的功绩和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