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刚刚抵达奉天之后，局势还十分不明朗。

有人觉得，这只是一场偶然的哗变事件，就像当年马嵬坡的兵谏一样。等到士兵们怒气消了，抢到财宝之后心满意足了，自然会收手。到时候皇帝不妨暂且忍一忍，宽恕泾原军的罪责，顺理成章重新回归宫中，那时便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但三三两两从长安逃出、来到奉天的大臣们带来了长安的消息。说太尉朱泚被泾原军推奉为六军之主，下令关闭了长安所有城门，全城戒严，长安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有人报告说朱泚控制泾原军和幽州军后，就要来打奉天城了。但在御前，宰相卢杞咬牙切齿地拿全家性命做担保，保证朱泚不会造反。毕竟当年朱泚是抛下幽州的高官厚禄归顺朝廷的，十年来从没有劣迹，足以证明他的忠心。

卢杞拍胸脯的保证，却被接下来的事实啪啪打脸了。唐廷派往朱泚那里宣谕的大臣，一个都没有被放回来。而朱泚还派了泾原兵马使韩旻，假称是来迎接皇帝大驾，实际却是要伺机袭取奉天。

这是极其凶险的一招。此时的奉天兵微将寡，根本无法组成什么防御。就算唐廷识破了朱泚的计策，也根本无法抵御韩旻的三千劲卒。幸好天佑大唐，韩旻还没有抵达奉天，便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掉头返回了长安。

此时的李适还不知道，这三千泾原军之所以突然回军，是因为滞留在长安的一群大唐的忠臣，冒着生命危险偷偷盗来了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的印信，这才骗得韩旻回城，为奉天城的唐廷君臣争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终究是大唐气数未尽，留下了这么多的股肱之臣，愿意抛却性命保护这个王朝。

这一天，朱泚召集姚令言、李忠臣等一干鹰犬，抛出了他一直以来想问的问题：他已经决定要称帝了，就问在座的各位支持不支持？

朱泚是肩负星象所欲言的符命之人，这时说要建立帝业，自然是赢得了一片支持。但在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司农卿段秀实猛地站了起来，走上前去，一口老痰唾在朱泚的脸上，大骂道：“狂贼！我恨不得把你斩为万段，怎可能支持你造反！”反手一记笏版，向朱泚的脑袋挥去。

饶是朱泚身体健壮，反应快捷，立刻拿手格挡。象牙质的笏版打在朱泚的额头上，登时鲜血飞溅。白华殿上，朱泚与段秀实大声呼喝着，扭打在了一起。

朱泚以为段秀实和他一样被削去兵权之后赋闲在家，一定同样对唐廷心怀不满，但他却不知道，有一种更高贵的品格，比个人的权力、荣辱更为珍贵，那便是忠诚。段秀实的心从来都是属于大唐的，方才盗取姚令言印信、骗得泾原军回军的计划，便是段秀实所定。此时眼看着朱泚僭位为帝就要成为定局，段秀实更是怒不可遏。他已下定决心，纵然是死，也不做乱贼的臣子！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有些人看似孔武有力，却在大节上退缩不前；有些人看似柔弱，却在关键时刻暴发出令所有人为之目眩的能量。

众人都傻眼了，事发仓促，不知如何是好，全在一旁看着。

他们眼睁睁看着二人打了很久，总算是李忠臣先反应过来，上前拉住了段秀实。也就在这么一拉的空隙，朱泚匍匐着脱身，逃到了一边。

段秀实喘着气，看着眼前发呆的同僚们——什么人能麻木、懦弱至此，以至于连站出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的勇气也没有？这些人只会随大流，躲在人群里，好保障自己一时的安全，纵然朱泚最后失败，也会因为法不责众而幸免于难——段秀实实在不愿意与这些人一起同班共列。

“我又不和你们一起造反，你们何不杀了我？”段秀实嘲讽地笑了笑，说出了他最后一句话。

殿中之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争相向前，硬生生地、徒手将段秀实撕成了碎片。

几天后的十月初八日，万众拥戴之下，朱泚在大明宫宣政殿登基，自称大秦皇帝，并遥封幽州节度使、冀王朱滔为皇太弟。

真正的勇士死了，剩下的懦夫都在苟且中沉默地活着。

和许多同僚的情况一样，被朱泚封为宰相的蒋镇满心忧惧，既不愿意接受朱泚的册封成为大唐的叛臣，又不敢出言反对，害怕自己落得与段秀实一样的下场，只能战战兢兢地顺从，又愁又怕。蒋镇每每怀揣刀子，准备自杀，又打算逃亡，但他实在是太怯懦了，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叛军的淫威之下囫囵度日。

长安城与留在城中的懦夫们一起沉默着、沉默着，小心地相互庇护，等待有真正的勇士前来解救。

征召各地军队回援的诏书发出后，唐廷的君臣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生怕各地方的援军会像那些吃空饷的禁军一样，一个都不来援助。

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了援军的到来。右龙武将军李观带领卫兵一千余人抵达奉天。李适大喜，立刻让李观负责就地招募丁壮，编制新军。虽然事情仓促，但好在奉天多年以来一直是抵御吐蕃的要塞，百姓们大多都受过一些训练。几天时间，李观在附近招募到了两千余士兵，号称五千人，排列在大道上操演。城中的百姓们见新军的军容布列严整，这才稍稍恢复了一点勇气。

这时，唐廷的君臣们开始后悔没有在奉天多留一些粮食和物资了。这些年朝廷物资紧张，奉天因为处在防御吐蕃的第二条防线，并没有多少存粮和存物。新军在训练中出现了铠甲、兵刃紧缺的情况。幸好驻守在边关前线的泾州并没有随同长安的泾原军一同造反，泾原留后冯河清虽是姚令言任命，但却集合留守的泾原军将士，发誓坚决效忠大唐。可留守在泾原的将士实在太少，又要担负起边境的防御工作，实在不能分兵，于是调出了一百余辆满载着铠甲、器械、兵刃的运输车，连夜运往奉天。

这一百余车物资，对奉天的将士们来说真的有如一场及时雨，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有了充足的兵甲，一直缺衣少食忍耐着饥寒的奉天守军这才微微提振了点士气。

可这些兵甲依旧不能解奉天的危急。征粮队四处筹措粮饷，可在这几年各地官吏敲骨吸髓般地搜刮之下，奉天周围的百姓人家哪还有余粮？反倒是长安城这边，这些日子唐廷聚敛的财富堆积在府库中，全都成了叛军的口粮和军资。虽然一开始遭受了泾原乱兵的打劫，但大盈库依然满满当当。朱泚坐拥大唐的国库，任性地打赏将士和百官，唐廷搜刮来的钱财，白白为朱泚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