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幽州节度使朱滔正式召集他的部下们,宣布准备举兵的时候,幽燕诸将们集体沉默了。
幽燕诸将都还记得,三十年前,幽燕大军也曾浩浩荡荡地跟随安禄山南下,士气高昂。当年这些幽燕将士,满以为是跟着安禄山拯救大唐的危局,那时谁也不曾预料,自己才是乱臣贼子,他们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征战八年,这十几万幽燕将士极少有人能活着回来,几乎全都死在了河南河北的战场上。而他们的故乡范阳、幽州,则在汉人与蕃人的火并中化为一片焦土,原本雄兵甲于天下的幽燕,至今都没有能恢复元气。
世人都觉得,河朔兵将全是虎狼之辈,是一切动乱的罪魁祸首。可是归根到底,他们与普通人一样,都是在乱世里谋生的小人物。谁又真的愿意过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呢?他们不过是被野心家裹挟着,不得已成了世人眼中的虎狼。
三十年前,上一代幽燕将士的性命,成全了安史乱党与河朔军阀的野心。如今这一代人,也将被裹挟在朱滔的战车上,榨干血肉,滚滚前进。
朱滔冷酷地除掉了那些不愿意跟随他举兵的将领们,随后带领数万幽燕大军,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而这一场南下,彻底改变了唐廷与藩镇集团博弈的天平。
恒州的王武俊加入了朱滔的大军。
已经在朔方军李怀光的围困下行将覆灭的魏博,终于迎来了幽州与恒冀的援军。朱滔、王武俊的军队开入魏州城后,整个魏州城欢天动地。河朔三大藩镇至此终于联合了起来,他们与李怀光的朔方军、马燧的河东军在魏州城外大战一场,最终大胜而归。
朱滔还派人秘密潜入帝都,联络在唐廷担任遂宁郡王、凤翔节度使的哥哥朱泚。
当初幽州镇归附唐廷时,朱泚为了表示忠心,留下弟弟朱滔守在幽燕,自己带着数千幽燕兵来到长安,驻守凤翔。如今朱滔举兵,正好可以联络朱泚一起来个里应外合,动用一切可动员的力量,让唐廷焦头烂额。
而正在濮阳接受各路大唐官军灵魂拷问的淄青节度使李纳,也率领淄青军加入了河朔藩镇的阵营。
虽然再度联合,但河朔藩镇间的力量对比却此消彼长。以往势力强劲的成德、魏博、淄青,如今已经元气大伤,而之前一直存在感极弱的幽州,却在朱滔的领导下,成了魏博、淄青的救命恩人,一跃成了河朔藩镇的盟主。
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十一月,朱滔、田悦、王武俊一起相约筑坛会盟,像春秋时期的诸侯独立建国,但尊奉周天子正朔一样,约定共同称王,结为同盟。朱滔称大冀王,为诸侯盟主,自称为“孤”;田悦为魏王,王武俊为赵王,自称为“寡人”;淄青的李纳无法赶到会盟现场,但他们也把李纳算了进去,奉为“齐王”。他们大封百官,俨然一副割据诸侯的样子。
河朔藩镇相约称王,宣告了唐廷这几年来的削藩政策彻底破产。自李宝臣死后,唐廷调度兵马开始征讨,前前后后打了两年的仗,虽然平定了山南东道,分割了成德,但继承了成德镇兵的王武俊重新反叛,还把一直臣服唐廷的幽州也拉进了河朔藩镇的阵营,唐廷面临的藩镇局势反倒变得更为不利。
更让人头疼的是,唐廷已经没有钱继续支撑高额的战争开支了。
安史之乱以后,唐廷每年财政收入不过几百万缗左右(一缗即一贯钱,等于一千文钱)。到了建中初年,天下经济恢复,两税法实施,税钱才逐步增长到了一千余万缗。在刘晏、杨炎等理财专家的惨淡经营下,国库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积蓄。而开战以后,每月的军费都高达百余万缗,唐廷要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全都不吃不喝、不拿工资,才能让日常的财政支撑起战争的消耗。到了建中三年(公元782年)时,国库里的那点存款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根据度支部、太常寺的测算,这仗如果再打上几个月还不能结束的话,国家就要破产了。
财政危机之下,唐廷几个月前根据太常寺的财政学家(太常博士)的建议,实施了“紧急财政法案”:
紧急征用商人的钱财,凡是商人的家财超过一万缗的,朝廷“借用”这些人一万缗以上的财产以供朝廷应急。
于是,长安城的商人们几乎全被抓了进去,度支部门只要觉得某商人申报不得其实,便加以鞭笞棒打,人们禁受不住痛楚,有的自缢而死。整个长安再度哀声遍地,像是刚刚被盗匪洗劫过一般。
就算搞出这么大阵仗,度支部从商人那里也只搜刮到了八十余万缗,还不足朝廷一个月的军费开支。
这个时候,人们想念起了一年前被罢相的杨炎。杨炎虽然冷酷无情,打压异己,但是理财方面确实是一把好手,若是杨炎还在,断断不会交出这样的一张答卷。可是杨炎早已因为唐廷的派系斗争而获罪流放,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朝廷又决定征用当铺的利钱,凡是家里积蓄钱帛粟麦的人,统一都被征借四分之一。这个决定无异于从百姓手上公然抢钱,更是激起了整个长安城的愤慨。百姓们为此举行罢市,聚集在一起拦住宰相卢杞的坐骑诉苦。
但这些只是徒劳,多事之秋,只能让百姓与朝廷一起共克时艰了。紧急财政政策继续施行,一个月间,征收到了一百多万缗钱,算上之前从商人那里搜刮到的,总共两百万缗,可对于整场战争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