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宫尚角他……”
“唉,浅姐姐,你的夫君你还不了解吗?若非他出了事,他怎会不战至最后一刻?宫门的尸山血海里的第一滴和最后一滴血,都该是他的。”
“你说,你的记忆里,曾见过我?”
“不记得是哪一次了,那时我重伤昏迷,只看到你抱着角公子的尸身,绝望地坐在那。”我蹭蹭她的颈窝:“但是浅姐姐,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们都还好好的不是吗?与其纠结过往,纠结那些本就掺和不清的情愫高低,不如珍惜当下。只要他们都还活着,我和阿徵就圆满。”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困意逼人:“我晓得的,阿徵只是害怕而已。”
上官浅听出我的睡意,慢慢将我扶平躺了下去,待我呼吸均匀,再轻手轻脚离了屋,回了角宫。
我们这边聊得都是闺阁姊妹小话,角宫那边宫尚角还在头疼地开解宫远徵。
他们俩一如幼时,并肩坐在寒凉台阶之上。
宫远徵已经平静下来,只眼里含着血丝。
他失神地看着长阶尽头,只剩灯下斑驳的树影摇晃。
“哥,”他的声音嘶哑:“我原本都想好了。过继也好,收养也罢,今生我都不会让她经历生产一遭。”
“我每日看着她在徵宫里嬉笑怒骂的样子,便心生欢喜。我巴不得她再娇纵些,嚣张些,闹得日夜不停才好。这样的鲜活时分每一刻我都感激。”
“我因上天眷顾失而复得而日日庆幸,又因饱尝过往死别痛苦而日日惶恐。我可以没有孩子,但我绝对不能再失去她。纵使有宫门,有荆医官,有绝世灵药,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伤到她,我都不愿意。”
“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说着宫远徵尾音又拖曳着呜咽起来。
宫尚角给宫远徵拢了拢披风,劝慰他:“或许这是上天注定,你们二人的命运纠葛下,注定会相伴,注定有孩子。与其痛苦纠结,不如给弟妹好好养着身子,力求生产时万无一失。”说完停了一瞬,怅然叹气:“说起来远徵,我竟有些羡慕你。浅浅生昭儿的时候,我未曾陪伴在旁,她独自艰难生产,每每想起,我总是愧疚难当……”
余音未歇,娉婷的影子从远处走来,上官浅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对宫远徵说道:“弟妹困了,已经安置睡下了,快回去吧,一会天都亮了。”
宫远徵想开口询问什么,上官浅了然:“她很好,比你冷静多了。别把我们苍翠山的小神女想得那么脆弱。”
“回去吧远徵弟弟,还是要恭喜你呀,”上官浅笑起来眼睛似月牙:“你就要当父亲了。”
看着宫远徵离开的背影,宫尚角上前搂住上官浅纤细的腰身:“生昭儿的时候,也让你受苦了。对不住,我……”
上官浅轻抬指尖堵住了宫尚角的嘴:“我怀昭儿的时候,觉得很幸福,未曾觉得苦。”
“那…我呢?”
上官浅双瞳剪水,浮光掠影的眼眸中里面荡着宫尚角的身影:“与你相伴的每一日,我亦觉得此生无憾。”
宫远徵回到寝居时,其实我还没完全睡过去,他不在我身边,我总是睡不太安稳。
我听见他的脚步靠近,停在了床榻边,许久再未发出动静。
我闭着眼抬起手,露出月白寝衣:“阿徵快来,我等你好久了。”
我知道他会握住我。
他的手带着整夜的肃冷之气,冻得我有些瑟缩,他俯身亲吻我的眉心:“我去沐浴,你先睡。”
我闹腾:“不洗了不洗了,先来陪我睡觉。”
他无奈脱去外衫,躺在了我刚刚挪走的外侧,我上前拥着他尚有些寒意的身躯:“给你暖床好久啦,我给你捂捂你就暖和啦。”
我闭着眼,怕看见宫远徵眼中的泪,怕看见了和他一起掉泪,如此便真的睡不了了。
我紧贴着他,把手放在他的心口,轻轻拍着,让他感受我的温度,让我感觉他强健的心跳:“阿徵,我很健康,非常健康。我们的结局已然改写,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所以,别害怕,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
我的孕期过得很是舒意,除了头三个月我有些心闷恶心,略改了些吃食习惯。到第四个月上,我就好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能吃能睡,百无禁忌。
宫紫商每次见我,都说我气色甚好,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反观宫远徵却显得憔悴许多。
我悄摸告诉宫紫商,宫远徵大抵是得了荆医官说的产前焦虑。
没错,我生产,他焦虑。
但我不知道的是,我孕期每个月份的月头和月尾,等我沉沉睡下后,宫远徵都会去其他几宫一个个敲门把几个哥哥姐姐搜罗到一起,聚在湖心亭中听取经验,奋笔疾书。
他对着刚被他从寝居内薅出来的宫紫商他们振振有词:“荆医官说了,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要多听听你们实际经历一遭的人,有什么实践方面的经验传授于我。”
每每这时候,宫紫商撑着眼皮,都无气力对着这个最小的弟弟翻白眼,只伸手一指:“你来又是为何?你夫人也怀了?”
被指到的宫尚角正襟危坐,略有尴尬:“…我也来多听一听,当初浅浅生产我不在身边,日后若再有子嗣造化,也能用得上,尽力全个遗憾罢了。”
宫紫商撇嘴,阴阳怪气重复着宫尚角的话:“尽力全个遗憾罢了~”
宫子羽揉揉眉头,好笑地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催促到:“快点说,说完我要回去陪阿云接着睡了。”
斗星低垂,月流烟渚,湖心亭烛火连绵,恰似人间盛景。
宫门至高之位的几个主人们一个在手脚并用地解说,一个在身侧或点头或补充,另两位好似学堂读书般,不断执笔书写着什么。
约莫吵闹一个时辰后,湖心亭内便又悄然静默下来,独赏着浮翠流丹,四时好景。
我怀孕第五个月份时,江南洛氏听闻我有喜,飞书祝贺时着人特地送来一匹雪狼幼崽,说天赋灵性,俱在普通小宠之上,说是只当给我就个伴。
宫远徵不屑:“就个伴?我夫人有我,何须旁人……或旁狼!”
这幼崽不过两个月大,浑身银白,爪心粉嫩,两只狼眼像是浸在深蓝湖水中一般,我看着很是喜爱,每日拿羊奶和肉糜喂养,再辅以宫远徵的灵药,它从此便日日伏在我榻前,与我同进同出。
幼崽与我一般,能吃能睡,长得很快,不过才几月大小,伸展开来便有十岁幼童那么长,每日跟在我身后陪我散步打盹,过得好不惬意。
到第六个月份时,已然快要入秋,那日荆医官给我把脉,看着我比寻常六月要大上许多的胎肚,细细搭了许久,才扬头定声说:“是双生胎。”
那晚我又高兴得有些睡不着,以至于宫远徵起身时,我即时便察觉到了身旁一空。
我披衣出门,朗月当空,才觉露滋。
雪狼跟在我身后安静地走着,我远远看着宫远徵急冲冲入了角宫,砰砰敲着宫尚角的墨池居的门,声音飘摇,迎风入我耳:“…哥!是双生子!更危险了……”
眼看着他的一记响箭发出,另一方向的商宫羽宫同时亮起了哨灯,在清明暗夜里,星点连绵成一片。
各宫侍卫都已见怪不怪。
我无奈失笑,撑着孕肚,和雪狼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寝居里,小侍女端来参汤,还在滚滚冒着热气,雪狼伏在我脚边,两只前爪交叠在一起,静静给自己舔毛。
我心生逗意,点了下雪狼毛茸茸的脑袋,对它下指令:“记得阿徵吗?去看看屋里有没有他藏起来的宝贝,找到了给你加餐。”
本是等待之间的戏谑之语,却没想到真被雪狼找出来个大木匣子。
木匣被随意搁置在角落博古架旁,我从未注意过。
上面铺了一层纱幔,侧边白色笔墨画了一串茉莉花样,似是被人仔细爱护,并无半分尘埃。
木匣未上锁,略挑一下我就打开了。
入眼是一截已被血迹浸透的铃铛,下面压着满满当当的信封。
我将铃铛拿在手上,认出那是当年宫远徵第一次为我绾发时赠我的,上面的血迹干涸,剥落成点点红尘。
我拆开第一面信封,里面是一张纸笺,倒没写几个字,只寥寥几笔,勾勒出水墨丹青。
在徵宫,在药田,在后山,在花房。
画中女子或笑或嗔,生动嫣然。身侧男子长身玉立,护在一旁,任予任求。
一封又一封,一张又一张,直至我翻到一张略有些泛黄的一层,像是多年以前。
这是唯一一张填了色彩题了字的画。
龙凤烛火长燃,女子身着嫁衣,戴着银铃,男子束发戴冠,执手相望,于天地月色中,我们拜了喜堂。
画像边写着:我心匪石,之死靡它。
是宫远徵及冠那年,想象中与我成亲的景象。
他说及冠便娶我,终未曾失约,是我来晚。
冬月第一日,午睡醒来之后,宫远徵去膳房给我拿酸杏干,我想起身去添杯热茶,刚迈一步,便觉得身下濡湿嘀嗒。
小侍女听到呼喊声从屋外进来搀住我,我深呼吸平复心绪,声音却不自觉发抖:“去喊侧屋的医女稳婆们,再去请荆医官,还有…还有去请角公子,让他稳住远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