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终章 下

痛意绞着阵阵袭来,我头晕目眩,勉力躺下去,耳边声音渐渐模糊,只听见我如擂鼓般的心跳。

宫远徵回来的时候,屋门已然紧闭。徵宫的侍女们乱中有序,端着热水剪刀和干净褥被不断送进送出。

医官稳婆们的叫喊声隐约从缝隙中传来,他手中端着的酸杏干跌落在地,木盘砸地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

他抬步就想冲进屋,被匆匆赶来的宫尚角拦住,上官浅微一向他点头,便侧身进了屋帮忙。

“远徵,冷静些。宫门里所有最富经验的医女稳婆们都在这了,屋内都是女眷,你进去只会碍着她们。”说完看着眼前神色惊慌的弟弟,缓了缓语气:“我在这里陪你一起等着。弟妹的身子一向康健,一定会顺利的。”

说话间宫子羽宫紫商他们都赶到,询问现今情形,宫尚角一一替宫远徵答了。

宫紫商上前想带宫远徵安然坐下等着,可宫远徵却像是入定般,不走不动,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扇门,想透过那开关间的几个瞬间,见到他魂牵梦萦的脸。

这一等便是三个多时辰,其间上官浅出来过一回,染着薄汗说着:“弟妹目前无碍,只是生了太久,有些气力不足,我已经用参片给她提气,远徵弟弟不必太担心。”

说完给宫尚角一个安心的眼神,又转身回了屋。

入冬后,昼短夜长,暮色降临得格外早。

宫远徵才张口,却发现喉中艰涩难言:“……哥,我夫人…她……”

宫尚角安抚:“听浅浅说第一胎总是比较慢,一定会没事的,快了快了。”

宫紫商也在一旁应和着:“对,我当初生的时候,也用了好几个时辰,没事的。”

“……她怕疼。”宫远徵眼眶通红,死咬着嘴强忍着眼泪不肯掉。

一直到亥初,夜深花睡,风起月孤。

许久没动静的屋门忽然一阵骚动,有稳婆大喜着撑着腿跑出来喊着:“夫人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

宫远徵这才像回过神,全身血液逐渐沸腾起来,眼泪于夜色中无声砸下来,就要进屋,却被稳婆拦住:“夫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徵公子且再等等。”

约莫一柱香后,又听见一声稍弱的啼哭声,未等稳婆再出来报喜,宫远徵再也忍不住,挣开拦着的众人,抬脚就冲进了屋内,引来稳婆们此起彼伏措手不及的惊呼声。

越过屏风,宫远徵看到了躺在床榻上面容苍白的我。

我力竭,那时已经昏睡过去,宫远徵颤着手,抚上我早已散乱的发髻,夹着汗水泪痕,在我脸上轻轻擦拭着。

后来小侍女告诉我,那时屋内凌乱不堪,浓重血腥气还未消散,我的寝衣和褥被被血汗交融染湿了一床又一床,都是宫远徵亲手所换。

他彻夜未眠,连刚出生的儿女都未多看几眼,一直守在我床边,拿棉布为我点点润着嘴唇。

我睡了许久,第二日晌午才醒。

一睁眼,就看到宫远徵满布血丝的双眼,定定看着我,无声地落泪。

我想笑话他是胆小鬼,却未语泪先流。

如何是好啊,我也是个胆小鬼,我也怕极了自己醒不过来,再也见不到他。

倘若我们的孩子也如我们做父母的一般爱哭,这徵宫总有一日要被眼泪淹没了。

他极轻柔地扶起我,喂我喝着热水,我们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靠在一起,仿佛世间万千风景,只有我和他。

不对,差点忘了还有侧屋被医官乳娘们照料着的孩子。

我生产后消耗极大,很是将养了一段时间,故此给孩子取名一直耽搁到快要行满月礼之前。

宫远徵哄睡孩子交给乳娘们,回过头问斜倚在榻上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他合住我正看得乐不可支的话本子,问:“我们是不是该给孩子取名字了?”

我挪开他的手,接着翻页看下去:“我早就想好啦!”

他挑眉:“哦?说来听听。”

我嘿嘿一笑:“我算了算,他们该是那天夜里怀上的!”

“……哪天?”

“就是你发现我看《金匮要略》那天啊!所以,我想好了,一个叫宫上徵,另一个叫宫骑徵嘿嘿嘿……”

宫远徵听到宫上徵这个名字时还在茫然,等听到宫骑徵时眼里已经充斥着不可思议,他下意识往侧屋看了眼,立马捂住了我的嘴。

我怒瞪着他“呜呜呜”表示抗议。

他凑近我低声警告,又气又恼:“孩子还在那,别胡说八道。”

他驳回了我起的名字,自己翻书册翻了好久,给儿子取名牧徵,给女儿取名惜徵。

我不死心,小声问:“那我取的名字做小名行不行?”

“……你休想!”

俗世春秋,家人在侧,几年如流水。

这是我在宫门过得第五个除夕了。

午后下了场大雪,我趁宫远徵每日按例去药房煎煮药材时,偷偷带着牧徵、惜徵还有雪狼一并溜去了后山。

惜徵体弱,宫远徵不让我和牧徵带她冬日里出门,怕她染上风寒。但我玉雪可爱的幺女睁着天真无邪的双眼对我承诺,若是我们被宫远徵抓到了她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到我,我便答应了。

原本是打算在后山我辟的菜地里,拔些萝卜和藕,让膳房晚宴加餐,结果一到后山,两个孩子和雪狼见了漫山大雪,撒丫子狂奔,打起了雪仗。

我发誓,我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加入这场玩闹里。

等宫远徵从药房回来察觉不对,找到我们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交叠着双手看着我,我手中的雪团啪嗒掉落了下来。

我给惜徵使眼色,惜徵给我装柔弱。

我看着宫惜徵悄悄扑腾完身上未落的雪花,撒娇道:“父亲,女儿困了……”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一把将没有眼力见还傻呵呵的宫牧徵推了出去:“阿徵,那什么,是你儿子说来…来拔萝卜的……”

宫远徵轻吐了一口气,上前拍落我发间残留的落雪,又将带来的氅衣分别给我和女儿披上。

他一手抱着昏昏欲睡的惜徵,一手牵着我,雪狼驮着宫牧徵,一行人慢慢往徵宫走。

除夕佳节,是家人团圆的好日子。每年大家都轮流在各宫一起用膳守岁,今年便轮在徵宫。

雪已经停了,月芒碎银,尘尽光生,照破今宵。

我握着宫远徵温暖手心,作势摇摆,故意撒娇:

“我要吃藕酿圆子!”

“已经备好了。”

“我要喝万花楼的九光杏!”

“已买回了。”

“我要喝热的九光杏!”

“已着人温好了。”

我甜笑:“我夫君天下第一好!”

他温语:“……我夫人比天下第一好还要好。”

坐在雪狼背上摇头晃脑的宫牧徵稚气喊着:“我也好我也好!”

宫远徵摇头轻笑:“不及你娘亲。”

“呜呜呜……”

“哈哈哈哈哈哈……”

并行的身影一如许多年前,流转岁月里这份独一无二的情意从未改变。只这回,两人变成了四人一狼,欢喜又圆满。

日出所盼,日落有念。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徵宫里那个独坐于地,不明悲欢的少年有了家,他再也不会寂寞了。

…………

几世踏归尘,枯树亦逢春。

温酒笑来客,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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