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终章 下

这日天阴,我照例去角宫蹭饭。

远远地看到一个小糯米团子蹦跳着而来。是宫紫商的儿子,我好久未见的小侄儿。

我笑着和他招手,他使劲蹬着小短腿朝我跑过来,看上去很是开心,甜甜喊我:“小婶婶,你好久没来找我玩啦。”

我揉揉他虎头虎脑的小脑袋,问:“来角宫干什么呀?”

“我来找昭角姐姐玩呀。”

“刚巧到午膳时间,小婶婶做些点心给你们吃,边吃边玩好吗?”

小侄儿谨慎后退半步,努力拼凑着自己被告诫过的话,眼里透露出稚嫩和不解:“可是娘亲告诉我,小婶婶做的饭菜比小叔叔的毒药还要毒。小婶婶我不懂,怎么会有食物会比毒还难吃呢?小叔叔的毒不是天下独绝吗?”

我笑意凝滞,皮笑肉不笑:“你娘亲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我坚决要做点心证明自己,小侄儿坚决不肯收。最后还是上官浅看到僵持的人影走了出来,将我们一并接回去吃午膳。

午膳后我略有些犯困,本打算回徵宫好好睡一会,昭角和小侄儿坐到我身边,一人拽我一条胳膊,左右摇晃。

“小婶婶,我们想去药田玩嘛……”

我被摇得头晕目眩,险些吐出来。

上官浅连忙拉住他们,递给我一杯热蜜水,我闻了闻,有些难受喝不下去。

我摁着发昏的脑袋,强打着精神撑起笑容:“小婶婶带你们去捞鱼,晚上炖鱼汤喝。”

距春日宴后,大约已经过去三日,我们也有三日没见过宫紫商了。

于是当夜晚膳,我们提着几尾鱼,上官浅端着几盘糕点,打发侍女通知宫子羽他们,全都去了商宫一起吃饭。

宫子羽和云为衫今日无事,听闻有宫远徵的药田灵鱼吃来得极快,安坐于位置等着大饱口福。

春夜里还有些瑟瑟寒凉,几尾鱼被我们制成不同味道的铜锅,或酸或辣或清汤。等到鱼汤煮沸,宫尚角宫远徵他们才姗姗来迟。

所有菜都已上齐,宫远徵坐在我身边,为我布菜,拿的都是我平日里爱吃的。

许是下午没睡,捞鱼又有些疲累,我没什么胃口,只略略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宫远徵握着我有些凉的手,皱了皱眉头,为我盛了碗鲜浓奶白的鱼汤,喂到我嘴边。

我张嘴喝了一口,含在嘴中却不住地犯恶心,偏头就吐了,蹙眉说:“今日的鱼汤好腥。”

正在喝汤的宫紫商抬头,又喝了一口细细品尝,疑惑道:“没有啊,还是从前的味道。”

我喝着热茶想压住胃里不断泛起的难受之感,唯有宫远徵变了脸色,压上了我的脉。

旁人或许看不见,但我知道,他的手在不住地轻微抖着。

宫门前山百年不出的药理天才,搭我的脉搭了许久。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杯箸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宫尚角出声询问:“远徵,怎么了?”

宫远徵这才像是回过神,不知为何哑了嗓子,张口许久才说:“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确定,我带她去医馆那找荆医官。”

荆医官是整个宫门医师里最擅长妇产幼儿的医官。

我心里嚯然有了个猜测。

宫远徵一路上紧抿着嘴,我感觉到他内心焦躁不安,却还是扶着我慢慢走着,一步一步踩得稳当。

直到荆医官把完脉笑着说恭喜之后,我猜测成真喜上心头,宫远徵依旧皱紧了眉头,未曾松开。

我以为他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晚我因为兴奋有些难眠,宫远徵拥我在怀,我听着他的气息也不稳,心绪不宁的样子。

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是几更,我忽然惊醒,身侧床榻已空,徒留几分余热。

我心下不解,宫远徵甚少半夜出门,犹豫再三我还是起身找了出去。

我问徵宫门口守夜侍卫,侍卫说看到宫远徵往角宫走了,我便前往角宫。

角宫侍卫看我夜行而来,与我问好,我说我是与宫远徵一起来的,不必再行通报。

他们都知道徵宫夫人得宫远徵爱重,因此无人疑我,无人阻拦,我便正大光明走进了角宫里。

我趁夜而行,黑夜成了我最好的隐藏。在庭院古木之下的二人似乎并未察觉到我。

换作平常这当然不可能,可我缓缓走近时,诧异地听到了宫远徵在这寂然夜里压抑的低吼声。

“哥,她怎么会有身孕?不应该啊……我已然每日都在喝药,她不应当会有身孕……”

“哥……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略带哭腔又夹杂着痛苦,春寒渐渐将我包围,兔毛披风之下,我打了个冷颤。

宫尚角紧锁眉头低声说着什么,眼角一瞟,看到逐渐从阴影处走出来的我。

他目光微凝,推了推还在不断呢喃的宫远徵。

宫远徵转头,就见他眼睛通红,面容惨白,反而是我一怔。

他哭了?

他呆滞一瞬,朝我掠身而来,我迎着他未尽的泪痕,看到了今晚被浓雾遮盖住的夜色。

一袭凉月,灯火飘零。

我迟疑,轻声问:“宫远徵,你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吗?”

宫远徵慌乱地想解释什么,拉着我的手,手心里不知是泪还是汗。只话未出口泪先落了下来,神色紧张又凄惶。

我其实并未生气,我从未怀疑过宫远徵对我的爱。我只是不解,又有些担心他。不知他这样的不安从何而起。

不,或许是我不在的时候,他曾有过。

我想起宫紫商曾和我说过,当年宫远徵听闻我死讯之后,也是如此痛苦,只多加了一层绝望的阴影。

今日又是为何?因我有孕吗?

上官浅听到动静也出来了,她大抵是知晓内情的,拉着我的手先送我回了徵宫寝居里。宫尚角安抚地拍了拍宫远徵的肩膀,示意他先留在角宫冷静下来。

上官浅往我手里塞了个汤婆子,对我说:“远徵现在情绪不稳,怕词不达意,无端伤了你,你待他安定下来,再与他好好聊聊。”

我捧着热水,闻言摇摇头:“浅姐姐,阿徵他无论何时都不会伤害我。我只担忧,他为了我,伤害他自己。”

上官浅沉默不语,半晌叹了口气:“真羡慕宫远徵那个傻小子啊,能遇到一个这么懂他的人,与他执手看老,恩爱两不疑。”

上官浅支着头,姣好的面容在烛火下影辉交错,显得更为动人:“弟妹,你竟从未嫉妒过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吗?竟从不在意他们彼此永远是对方的第一选择吗?”

我放下瓷盏,笑着看向上官浅:“浅姐姐过了这么些年,竟还对阿徵有醋意,这要是让他知道了,又要得意许久了。”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我之前以为,浅姐姐是想通了这些,才愿意跟角公子回来的。”

上官浅眼神温软:“是他和我说,他的家人也会是我的家人,他没骗我,如今我过得很热闹。”

我点点头:“原来浅姐姐回来的原因跟阿徵不爱出门的原因一样啊。”

虽已开春,因我畏冷,寝居内四角还放置着银丝炭盆,故而屋内暖意融融。

我拨弄着就近一盆炭火,看着黄红火焰燃烧着黢黑炭木,发出嘶拉的声音,火光映着我的眼,我想起很久以前。

“浅姐姐,阿徵是角公子养大的,品行习性大差不差。他们二人从来都以宫门为重,宫门亲族为重,我们该是都知晓的。他们以己身性命划了个圈,把手足亲族都放置在圈中,名为家人。再以身为先,保护着身后的家人们。而我们,早已就是他们认定的家人了。”

炭火溢出一丝细烟。

宫远徵仔细挑选的物品都是极好的,这烟并不呛人,反而氲出淡淡茉莉香。

我接着说:“但我和阿徵经历的事情太过奇异,大概从今生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便下定了决心。”

“什么?”

“倘使有朝一日旧事重现,我无法改变这场结局,那么我的选择就会和从前一样。他若战死,我会殉情。”

上官浅远山般的眉峰渐渐合拢,生出疑惑:“……什么意思?”

我小口喝着热水,看着未合紧的窗户外漆黑如许的夜,将这三世因果说与了上官浅听。

末了自我调侃道:“虽然听起来甚是志异之语,但放我身上,倒也说得过去。”

上官浅听后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倦意逐渐涌上心头,在床榻上找了个舒服位置拉她一起靠着,她身上是好闻的杜鹃花香。

我神思天外地想着,角宫徵宫两兄弟日后年老退出江湖干干花匠应当也能成为一代大师。

“你说,”她终于开口:“过去曾有两回,宫门败了?宫门族人全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