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联系,已经是她灰扑扑的青春里最珍贵的一道光。
慢慢的,她开始忽略抑郁症的存在。
甚至很多时候,她猜测,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病症是不是已经离开她的身体。
12月底,高三全市联考前,学校组织周考练兵。
老师拿着卷子下发,试卷从前往后传的那一刻,她习惯性往后桌看了一眼,不见那个虎牙尖尖的少年。
她好像被困在高一走不出来,他明明已经不在后桌不在附中甚至不在荆市,却在她的回忆里无处不在。
她集中注意力,开始做第一道题。
题目还没读完,手里的笔突然就握不住、一下从桌子滚落地板。
霎时冷汗湿了脊背,注意力四下发散完全无法集中,她想要继续可是大脑空白一片。
她人在考场,灵魂却已经游离在躯体之外,溺毙在深海一般、眼睛能看耳朵能听,唯独发不出任何求救信号,就连正常呼吸都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面前放着的是2011年的高考题,如同一道魔咒,一把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一道通往最痛苦回忆的门。
她眼睁睁看着它变得扭曲、变得狰狞,最后张开血盆大口把她吞进无边黑暗。
漆黑一片时,空气里漂浮着的,是和那个夏天有关的所有碎片,纷纷扬扬,萦绕周身。
是她在高考考场上头脑空白写完理综麻木交卷,是她点进查分系统收获高中三年的最差成绩。
是她心如死灰地看着青春变成一把纷飞的碎片,是顾桢和她擦肩而过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周考在浑浑噩噩中结束,她以为那是偶然。
紧接着12月底,全市联考如期而至,情况并未好转甚至有恶化趋势。
当坐在考场看到试题,时间空间混乱不堪,恍惚之间又回到去年六月的高考现场。
她头脑空白大汗淋漓,甚至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她忘记自己如何焦灼,如何心急如焚,如何在连题目都读不懂的情况下写下一串串凌乱麻木的公式。
等她回过神,她已经再一次坐在医院走廊,等待这半年的诊断证明。
原来,这种病不像感冒发烧,即使不吃药,七天之后也能自愈。
也不像磕到碰到,你能看到鲜血淋漓的伤口一点一点长出嫩肉结痂痊愈。
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如影随形。
它会反复,会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不分时间地点地冒出来,触发机制不讲道理,杀得你措手不及。
联考成绩和她高考成绩一模一样,那个数字如同一道解不开也冲不破的符咒。
怎么办,距离高考只剩半年了,她还有希望吗?
面对同样情况,顾桢是怎样学完高中三年全部课程的?
她会不会迈不过这道坎,会不会明年六月坐在高考考场,历史重演?
她本就不被命运眷顾,不被任何人爱。
头顶大片大片的烟花炸裂,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今天是2011年12月31日,跨年夜。
这一年,她遇到了最好的他和最糟糕的自己,她看着他来自人海又回归人海,任由她如何努力都抓不住。
她走在人群之中,像是无边彩色里的一抹灰白。
空空荡荡的书包里,是她糟糕的成绩和医生的诊断证明。
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不知道哪里是她的归宿,甚至不知道难过可以和谁讲。
她一步一步走上学校天台,那是她第一次冒出“跳下去”的想法。
没有人在意你,没有人想念你,你从出生就是不被期待的、被抛弃的。
所以……
不如……
脚步试探着向前。
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
“我圣诞节收到一个苹果,是你吗?”
她继续往前走,往天空的方向走,往星星的方向走。
耳边那个声音继续说——
“2011年2月17日,我收到一份笔记,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也没关系。”
“谢谢你。”
沈肆月停住脚步。
等她回神,距离无边深渊只有一步之遥。
好遗憾啊。
那就等天亮吧,等天亮,告诉他。
如果明天她就会消失,她要告诉这个世界什么呢?
告诉它——
我这一生没有颜色,唯独暗恋过一个耀眼的像光一样的男孩子。
还是不要了。
她不要成为他回忆中面目模糊的一滩血。
她好像又听见雨声。
那天深夜,沈肆月在空间发动态:【我来过,我努力过,可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也许是马上就要解脱,遗憾马上就要有归宿,又或者说心情崩溃起伏耗尽所有力气,她破天荒睡着了。
睁开眼时,刚好有一束光从窄小的窗户里落进来,空气里的浮尘金灿灿的四下浮动,一切都被镀了一层柔光。
手机提示未读消息,来自【gz】。
她的头脑麻木,慢了半拍不止,甚至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可是如果是现实,顾桢怎么可能主动给她发消息呢?
于是她随手点开。
或许是出于一个警校生的直觉,让他从只言片语觉察她的精神状态。
他以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网友的身份问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第一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愿意倾听她的苦难。
红肿的眼睛已经掉过太多眼泪,这一刻竟又隐隐发热。
她好想告诉他,我生病了,我好疼,全身都在疼,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好……
可是她的嘴唇抿得死紧,硬生生咽下那些无法言说的难过,不想做一个只有负能量的讨厌鬼。
【还有半年高考,我已经考过一次了,现在只是看着高考题我都害怕……】
他问:【有没有想考的大学?】
她回:【我想去北京,我想去北大学医。】
电子设备没有感情,冷冰冰的文字不会带哭腔。
那座有他在的城市,是她经年累月的执念,是让她委屈决堤的最后一根稻草,眼泪滴落在手机屏幕。
她暗恋的男孩子在北京。
他叫顾桢,他在北京,他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2011级侦查系。
他应了,惯常的清清淡淡的语气:【等着。】
沈肆月的睫毛被眼泪打湿,湿漉漉地低垂着。
这一天是2012年的第一天,传说这一年的12月将会迎来世界末日。
手机新闻提示今天北京暴雪,她人在荆市,天气预报定位却他那里。
这样的天气,他还需要训练吗?
他说等着,又是要让自己等什么呢?
她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感知。
他让她等,她就什么都不做,只盯着手机屏幕。
视野里,那张2011年的高考数学试卷模糊一片。
他的消息在两个多小时后发过来,是一段视频。
她下意识点开,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北京暴雪的寒冷气息扑面而来。
笔直投射在瞳孔的,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写着:北京大学医学部。
她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清冷的、干净的、带着浅浅鼻音的,甚至,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看到了吗?北京大学医学部。”
“明年秋天你可以在这儿,和送你的爸爸妈妈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