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日
“故宫的雪很漂亮的,明年你要不要自己来看?”」
——四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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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沈肆月的第二次高三拉开帷幕。
盛南去北京前给她留了一张卡,每个月定时往里面打钱,现在她的薪资翻倍。
其实她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时,对她也向来大方,给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
沈肆月拿着那张卡,认为这是自己从盛南手里借的。
以前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花盛南的钱,因为她是妈妈,她是女儿。
现在即使被判给盛南,她也开始记录每一笔花销,哪怕只是买了一根笔芯、花了一块钱。
她是盛南扛不住老一辈压力和世俗眼光抱回家的弃婴,最初的收养绝非心甘情愿。
她用她的每一分钱,长大以后都要还,并且计算利息、连本带利。
沈肆月没有住学校宿舍。
宿舍是八人间,她性格内向,没有搞好宿舍关系的信心和精力。
况且生病之后睡眠状况一直不好,即使好不容易睡着、睡眠也浅得不行,一点点声音就能让她失眠整晚。
校内租房比市中心更贵,所以她租了一间教师公寓的地下室,在校内、价格低,安静也安全。
因为之前租给过高三女生,所以家具一应俱全,有一道长方形的窗户,虽然窄小,却能让光透进来。
这是完全属于她的密闭空间,纵使逼仄她也喜欢,因为不会再有人不敲门就直接闯入。
她打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扬起嘴角的她、和擦肩而过的他的背影,摄于毕业典礼那天。
因为不用怕人看到,所以明目张胆摆在书桌。
除了照片,书桌上所有的课本、习题、教辅、笔记,每一本的扉页都是笔锋凌厉、透着凛凛杀气的“顾桢”。
高四复读,她用的都是他用过的书、写过的笔记。
每翻开一页都能看到他的字迹,他写的每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是不期而遇的惊喜。
她莫名觉得安心,觉得被陪伴。
想念无处安放,隐秘发酵,盛大又沉默。
魏平生没有去带高一,继续带毕业班,她在他的班里。
除他之外,是全然陌生的班级,陌生的老师,没有甄心,也没有顾桢。
明明还是一样的校服,一样的桌椅,甚至走廊里花的香气和盛夏的蝉鸣都一模一样。
可是再也没有转体运动飞快地回头,只为了看他一眼。
再也没有一天打十几次水,只是因为他的位置在饮水机旁边。
再也不会在草稿纸上计算什么时候位置会调到哪,只是因为想要和他近一点。
他不会出现在小卖部,不会出现在她身后,校园广播不会再为谁播放《oneday》。
篮球场上打篮球的换了一群人。
收作业的数学课代表没他有耐心、告诉她“等你写完我再送”。
太简单的题目没有人耐心在黑板板书,轻声说一句“那我们就从最后一道选择题开始”。
他现在已经大学报道开始军训。
他剃寸头是什么样子?
他个子高,也清瘦,穿警服是不是很好看?
他们班有几个女生,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他?
他遇到喜欢的人了吗?
这些她通通无从得知。
他的照片贴在学校光荣榜,拍摄于高考前信息采集。
少年眉眼英挺,瞳孔极黑,清俊而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有种初露端倪的凛凛肃杀气。
照片下方黑体标注:顾桢,高考698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穿军训服的高一学妹站在宣传栏前叽叽喳喳——
“这个学长好好看!”
“可惜没有见过真人……”
“这样漂亮的脸蛋以后当警察也得是警草级别啊!”
“高考成绩也很吓人,怎么才能考这么高的分呢?”
她见过他暗恋过他所以知道,照片不及真人的万分之一。
那是一个一旦出现在你生命中就永远不会被忘记的男孩子。
他的个子很高,眉眼很黑,话也很少,看起来是不驯又无所谓的酷哥类型,其实那冷淡的外表下,藏着比谁都温柔的灵魂。
她对他最初的印象,是长了一张“一看就会上交给国家”的脸。
他很少笑,笑时却干净明朗卧蚕明显,满世界花开。
她无比怀念他弯弯的眼睛和弯弯的嘴角,还有那颗她最喜欢的小虎牙,仿佛是少年感的具象代名词。
沈肆月站在人群外,和顾桢的照片遥遥相对,久久驻足。
这次,视线对上,她再也不用惊慌失措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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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读这一年并不好过,更何况,她还在生病。
她被安插到高三六班,对同学们来说是“外人”。人际交往她向来不懂主动也不愿主动,所以游离在人群之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
生病改写她的基因、入侵她的细胞、控制她的大脑,让她彻底变了一个人。
以前成绩在班级中下游,她敢想象和他一起站在表彰大会的领奖台,敢把目标定在北大医学部和他一起去北京。
现在只是做到一道没有思路的数学题,脑海就有无数个声音叫嚣:放弃吧,你考不上大学的,你去不了北京的……
那是一种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的消极,甚至心理压力能够转换成无法克服的身体症状——头晕、恶心、无力、冷汗直冒,甚至是呼吸苦难、大脑一片空白……
第一次点开顾桢的对话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如同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浮木,她把做不出来的题拍照发给他。
她越是焦虑头脑越是空白,草稿纸上凌乱的公式不像公式、倒像是走火入魔的符咒。
etooth:【可以麻烦你帮我看看这道题吗?】
通过顾桢的好友申请之后,她从来不敢打扰他,甚至点进他的空间都会觉得是一种冒犯,要在看过之后删掉访客记录。
现在,尽管隔着屏幕他看不到她生病时濒临崩溃的惨状,听不到她疯狂到慌乱的心跳,感受不到她输入这行字时颤巍巍的语气和提心吊胆,但她的掌心潮湿一片,呼吸都比刚才更加困难。
她和他之间大概真的无缘无分,每次每次都是差一点点,明明曾经有那么多次机会。
在他问她“是你吗”的时候,在他毕业生讲话当着全校师生问“可以让我知道你是谁吗”的时候,在她买了整套《海贼王》漫画、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在她毕业典礼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在她冒着雨去打印店取书的时候……
也就是那个瞬间,沈肆月恍然,其实不是命运故意为难,也不是真的无缘无分,自始至终都是她的错。
怪她不够勇敢,怪她不敢承认,怪她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告诉他却轻易放弃,怪她是个可怜的胆小鬼。
手机消息提示音让她回神,她和他的对话框里有了他发过来的第一条消息。
他写了解题步骤拍给她。
心脏久违地快速跳动,那频率如同回到高一、他在她后桌给她讲题的时刻。
沈肆月点开、放大,意识到他曾经给她讲过类似题目。
那个时候,他连“建立空间直角坐标系d-xyz”这样的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
现在,他只写了几个重要步骤,疏离也淡漠。
毕竟此时的她对他来说,本来就是素未谋面的网友。
所以,他的耐心也并不是谁都给吗?
好友列表有他已经很好很好,她不应该再给他添麻烦。
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也不应该做学习之外的任何事。
她要好好吃药好好治病,打起精神,考到有他的城市。
高中三年因为暗恋他,她从班级中下游考到前三。
高四为了再次站到他面前,她决心改变自己和抑郁抗争。
她每天早起跑步,因为运动可以分泌让人心情愉快的多巴胺;
她不再死盯北大,她的第一次月考目标,仅仅是回到自己之前的水平;
她不再害怕做题做不出来的焦虑混乱,因为再难的题目,只要发给他,总会有结果……
他们并没有变熟悉。
只有想念无法抑制的情况下,她才会小心翼翼点开他的对话框。
每一次的“可以帮我看看这道题吗”,都等同于,顾桢,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