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场贵胄朝臣显然没有一个不认识皇帝。

崔静允虽还未袭爵,但作为世子,能从文会中脱身来找他,想来也很不易。

赵阶垂眼不答,长睫下垂,睫下眸光微暗。

赵阶对文会无甚兴趣,即便后来他要在容颍面上装出个精干人臣的样子,于读书一事上用功得很有限,在他刚得圣心的时候,京中不少世家都拉拢过他,文会是一定要给他下帖的,赵阶同崔静允去过几次,后来实在觉得无聊,便不再去。

这次文会,是赵阶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

倒不是因为文会上哪位风流才子赋的诗令赵阶这不可雕的朽木都觉得妙绝,而是,在这场文会上,皇帝降旨为赵阶赐婚。

能蒙皇帝赐婚,该荣幸之至,感恩戴德。

但无论赵阶做戏本事有多高超,他当时都没笑出来。

他听着皇帝赞他容色出众,有类桃李,赞他家学渊博,父母教导有方,赞他才识过人,日后前途无量,然后,皇帝说:“赵阶与崔静允感情甚笃,是天作之合,因都是男子,无法正大光明结秦晋之好,今日正好朕在,便成全你们一桩心事,将你赐予崔世子为妻,你觉得可好吗?”

承受这样的不虞之誉,这样的莫大恩宠,他要跪下,眼中面上都是欣喜,他要说:“蒙陛下厚爱,得陛下赐婚,臣不胜感激,唯有结草衔环,才能报陛下万一。”

可他没说出。

他嘴唇微动,干涩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五脏六腑都疼,来自四面八方多是鄙夷嘲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不敢开口。

他怕自己开口,说不出感念陛下恩德的肺腑之言,反而呕出血。

还是崔静允站起来,牵住了他的手,领着他到皇帝面前,恭敬下拜。

崔静允答话时语音清晰,听不出一点不愿意,他唇边还有笑意,仿佛当真不胜欢欣,“臣多谢陛下,臣与赵阶,皆感念陛下恩德,谢陛下成全。”

皇帝笑道:“赵卿怎么不开口,是羞怯了不成?”

皇帝在看赵阶,眼里有笑,有得意,还有,一种,令赵阶觉得如蛆跗骨的作呕情绪。

赵阶袖下的手深深攥紧,片刻之后,倏然放开,他垂首笑答:“臣能得陛下赐婚,喜不自胜,一时被欢喜冲昏了头,以至于在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今日是你大喜,情有可原,朕岂是不通情理的暴虐君主?”皇帝答的善解人意极了。

赵阶只好笑,只好回答:“臣不敢。”

再之后,仿佛宾主尽欢,一道又一道讥讽嘲弄的视线如刀割般,好像要将赵阶碎刮。

赵阶坐得笔直,旁边是同样姿态合宜,优雅好看的崔静允。

赵阶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目视前方,神情平静。

他脑海中种种想法疯狂地呐喊着,嘶吼着。

他听见自己说:当年是你嫉贤妒能,鼠目寸光,宠幸佞臣,容不下先帝所遗的重臣能臣,更留不得先帝幼子,深受先帝喜爱,有易储之意的宁王,便炮制出了一场荒唐至极的宁王谋反案,将你平日里就看不惯的诤臣直臣尽数罗列其中,凡十五岁以上尽数诛杀,十五岁以下没为官奴,之后被迫平反,你竟还说得出,先前所做都是被小人蒙蔽!

赵阶回京后,因亲族俱亡,被皇帝强迫安顿在一不知隔了多远的所谓远亲贵胄家中,上下揣摩皇帝意图,令赵阶备受折磨。

与崔静允为友,皇帝便赐婚于他们二人,令赵阶以男子之躯嫁给崔静允,是莫大侮辱,更为了让崔静允与赵阶以后难以来往。

无论是亲族、前程、亦或者友人,都被皇帝一手摧毁。

赵阶实在不甘,实在很难不心生怨毒。

他当时年岁尚轻,仍是容易冲动的时候,他拼命让自己安静地跪坐在竹席上。

便是上辈子他罪孽深重,这一世所受种种,也足够他还清了。

何况,有错的根本不是他,先遭无妄之灾,又伤损躯体,受尽欺凌,今日,还要被当众再侮辱一遍!

赵阶眼底沁出一抹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