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他这儿子,守完母孝守父孝,生生误了几回科考,到了如今及冠的年纪,也只同他父亲一般,得了个秀才的功名。
老秀才死前治病,将多年积蓄花了七七八八,只给他儿子留了乡下村子里一所祖屋。
为免他这手无缚鸡之力、只知读书的儿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老秀才临去前,将儿子托付予了上一任的知府,恳其令儿子接了自己的差使,留在府衙做一个小小的幕僚。
上一任知府最是怜老惜弱,耳背眼花的老张头都肯留用,小秀才更无问题。甚而不教他在城中租房,将府衙内用作客房的一所小跨院赏了他住,平日忙时便跟着办差,闲时由他继续读书备考。
可惜,小秀才入了衙门尚不足数月,上一任知府便一拍屁股挪了窝,调往他省走马赴任去了。
没了老秀才的面子,新任知府肯不肯留用他,便成了悬在小秀才头顶的刀,倘若那官儿只肯用自家信得过的老人儿,小秀才莫说再有可寄居之处,怕是日后连生计都要成问题。
今儿个新官便要到任,小秀才彻夜翻覆心神难安,烧了半宿灯油,攒出几页自荐信,只待新官到了递上去,为自己重新搏一个小小前程。
青岫两根手指捏着洗得发白的袖口,袖缘磨出了毛边,棱棱茸茸地浮着一层茫然和晦涩。
这样一个家世清白处境伶仃的小书生,又与这一境的任务,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青岫起身,去了书架旁驻足观看,见是满眼的经史子集,找了一阵,拣出一本《朱子语类》,正欲翻阅,便听见外头有人提声叫了一句:“小苏秀才,新老爷已到了大门处,快快随大伙儿一齐出迎去罢!”
青岫将书放到窗前书案上,迈步出了房门,见来叫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汉子,从记忆里翻出他的名姓,唤作李铜牛,在桑阳府衙里做了数年典史,与老秀才交情不错,日常也肯对小秀才照顾一二。
“李叔。”青岫见面拱手,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涩滞,好似原身除了记忆外,连身体机能条件反射,都一并深深植入了他灵魂里。
此番情状虽可免于被李铜牛看出破绽,却也令青岫微微蹙了眉。
他实不喜这般被强行操控自己心思、情绪、动作,甚至言语之举。
“快着些,莫迟了!”李铜牛腆着大肚在前头跑出一身汹涌波涛,还未到大堂屏门处,已是喘成了风箱。
青岫搀了李铜牛进入屏门来至大堂时,新上任的知府老爷正被一众衙官吏员簇拥着迈入堂中,几名魁伟差役挡了他半张脸,却又在人丛中鹤立鸡群地露出一顶崭新乌纱和半抹饱满额头来。
“先……各归各位……下晌……再……”新任知府老爷的低沉嗓音隐约由人缝中钻出来,带着几分笑意。
七八个家仆模样的老青壮便拨开围拥众人,一路将知府老爷送入了后头内宅。
矮胖的李铜牛踮了肥脚张望半晌,未窥得新老爷只眉片目,一把扯住正欲作鸟兽散的众同僚,喘息未平地低声问:“如何,看着可是个好相与的?”
“好不好相与不知晓,”被扯住的丁司狱咂着嘴,竖起一根大拇指,“论相貌倒是这个。未语先笑,风流倜傥,戏文里走出的神仙郎君也似!”
李铜牛将青岫拉至大堂后头门房外,压低着声儿嘱咐:“切莫以貌论人,老李我二十年来阅人无数,往往愈是这笑面迎人的,愈是心肠冷硬。你且小心应付,说些甜软言语哄他,他愿留你最好,若不愿留,你也莫要与他强争,实在不行先去我家住几日,找到糊口的营生再说其他。”
青岫想着小苏秀才现下处境,怕是只有争取留用,才能获取更多线索,因而拱手谢过李铜牛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