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军歌

历史的记忆 周梅森 32025 字 8个月前

田德胜眼睁得很大,面前的灯火在他红红的眼睛里燃烧着、跳跃着:

“你们什么时候把我看做你们的弟兄了,你们什么事都瞒着我一人,你们不瞒张麻子,光瞒着爷爷!你们狗眼看人低!”

孟新泽一下子明白了田德胜愤怒的原因,笑道:

“我们什么事瞒你了!这不都和你说了么?”

田德胜依然不满,眼皮一翻:

“你们给我说啥了!里外不就是一条破洞子么!这还要你孟歪子说!老祁在号子里说时我就听到了!”

“我们想摸通这个洞子,逃出去,明白么?”

“算不算我?”

“当然算!”

田德胜又问:

“听说有游击队接应,真么?”

孟新泽点了点头:

“有这事!”

“他们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还没联系上哩!”

田德胜并未泄气,冬瓜头向孟新泽面前一伸,大拳头将厚实的胸脯打得“咚咚”响,两只肉龙眼极有神采:

“不管咋说,我干!日他娘,里外逃不了一个死,与其在日本人手里等死,不如逃一回看看!”

竟恭恭敬敬叫了声营长:

“孟营长,你甭信不过我,日他娘,我田德胜坏,可就有两条好处:不怕死,不告密!不像王八蛋张麻子,看起来斯斯文文,人五人六的,可他妈的一肚子坏水!”

孟新泽受了感动,攥住田德胜的手说:

“老田,说得好!弟兄们信得过你!”

“那,老孟,你说咱咋办吧!”

孟新泽放开田德胜的手,将目光从田德胜脸上移开去,对着弟兄们道:

“今个儿,咱们得把那个老洞子的情况摸清楚。”

田德胜自告奋勇道:

“好!老孟,我去摸吧!”

孟新泽想了一下,应允了:

“要小心,时间不能耽误得太长。听老祁说,老洞子的洞口在咱窝子上面三百米开外的地方,洞口有红砖砌的封墙,墙下有个缺口,墙上还挂着带人骸髅骼的危险牌。”

“知道了!”

田德胜披上小褂,要往外走。

孟新泽将他叫住了:

“等一下,这样出去不行!”

看了看煤顶,孟新泽交待道:

“刘子平、项福广,你们准备好,用炸煤顶,其余的弟兄通通随我出来,到煤楼避炮!”

借着避炮的混乱,田德胜溜了,顺着二四二〇窝子,爬到了上巷,上巷方向没有出井口,阎王堂的日本人没设防。日本人不知道那条令战俘们想人非非的老洞子。

炮闷闷地响了两声,巷道里的污浊空气骤然膨胀了一下,一股夹杂着煤粉、岩粉的乳白色气浪从窝子里涌了出来。鼓风机启动了,吊在煤楼旁的黑牛犊似的机头,用难听的铁嗓门哇哇怪叫起来。黑橡胶皮的风袋一路啪啪作响地凸涨,把巷道里的风送进了二四二〇煤窝。

弟兄们在矿警孙四的催促下,没等炮烟散尽,便进了窝子。几个当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块上,用长长的钢钎捅炸酥了的煤顶。让一片片将落未落的煤落了下来。

放炮不是经常性的,日本人对的控制极为严格,能用钢钎捅落的煤顶,决不许使用,用完的纸和带编号的封条还要向矿警孙四交账,上井之前必得搜身。想在上做文章实属妄想。

孟新泽却老是想着要搞一点。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人了一个神圣的境界,听到煤炮的爆炸声,他就想起战场上的火炮声,他眼前就耸起了一门门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许多弟兄一起高唱过的军歌就会隐隐约约在他耳畔响起。

窝里捅放煤顶时,他和一帮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帮上看,朦胧之中,他把窝子里那跃动的电石灯灯火,想象成了闷罐军列上马灯的灯火。他总以为自己不是蹲倚在狭长黑暗的巷道里,而是蹲倚在狭长、黑暗而又隆隆前进着的军列上。

耳畔的军歌声越来越响了。仿佛由远而近,压过来一片隆隆呼啸的雷声……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杭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十七年春天,他就是唱着这支军歌,由孝感、武昌开赴台战前线的。据孟新泽所知,最高统帅部原已把他们军编入了武汉卫戍部队系列,准备让他们在武昌、孝感训练一个时期,参加保卫大武汉的会战,不料,二十七年四月中旬,台儿庄一战之后。日军大举增军鲁南,图谋攻取战略重镇徐州,驻守徐州战线的五战区吃紧,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电请最高统帅部并蒋中正委员长,要他们军火速增援。最高统帅部遂调他们开赴陇海线的民权、兰封一带集结待命,暂归程潜的一战区指挥,情况紧急时,向徐州靠拢,增援五战区。四万多人的队伍,四月十九日分乘军列向民权、兰封开发,嘹亮的军歌声响了一站又一站……

军列抵达民权以后,站台上突然涌来了一些五战区的军官士兵。孟新泽清楚地记得,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军官跑上前来,向他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你是一〇九三团炮营的孟营长吗?”

他点了点头。

那年轻军官口齿清楚地向他传达了最高统帅部的命令:

“孟营长,奉蒋委员长电令,贵部直开徐州,向五战区报到,中途一律不许下车,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对面前年轻的军官颇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斜着眼睛盯着他白白净净的脸孔看,冷冷说了一句:

“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是下给军部的,我得知道我们团长、军长的命令!”

那年轻军官立即呈上了军长的命令。

他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接蒋委员长急电,我军所属各部直开徐州,中途不得下车,此令!”

下面,是他熟悉的签名。

徐州这个古老的城市,就这样和他的命运、和他们军的命运紧紧联在一起了。

河南民权车站月台上的那一幕,是他一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更没想到,他会在军列前方那个叫做徐州的北方古城结束他作为一个中人的战斗生涯。

他问那个年轻的军官:

“台儿庄不是大捷了么?李长官会真吃不消么?”

那年轻军官叹了口气,俯在他耳边低声道:

“情况不妙哇!老兄!台儿庄一战之后,日军又集中八、九个师团的兵力在鲁南,板桓的五师团、矶谷的十师团、土肥原的十四师团,都来了;另外还有刘桂堂、张宗援等部的伪军,总计投入兵力估计已有十万以上。台儿庄再次吃紧,老兄,看光景要大打一场了,蒋委员长这一回是下大决心了。”

他的热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脱口叫道;

“妈的,早该好好打一仗了,伙计,瞧我们怎么用大炮轰他们吧!”站在缓缓启动的列车上,他还在向那个年轻军官招手哩!

军车开到东福山车站停下了,那是四月二十二日深夜。拂晓,部队奉命渡过运河,其时,东南方向枪声大作。随即,他们团在一个叫陈瓦房的小村前不期与攻人之敌相遇。由于没有准备,仗打得不好,弟兄们伤亡不少。后来,他才知道,那工夫,汤恩伯军团所属各部已在日军攻势之下向大良壁东南溃退,左翼陈养浩部已退到了岔河镇,整个五面防线形成了一个大缺口。为了堵住这个缺口,继陈瓦房之后,邻近之邢家楼、五圣堂又展开了激战。

激战初期,他和他的弟兄们情绪是高昂的,他们都下定了作为一个中人以死报国的决心。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进行的这场战争,是关乎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的大搏斗。

他曾在陈瓦房看到过一个牺牲了的连长的遗书,那遗书上的话使他久久不敢相忘。

遗书是写给新婚妻子的,其中写道:

“倭寇深入我中华国土,我华夏民族危在旦夕,身为军人,义当报国,如遭逢不幸,望你不要悲伤。如我们已有孩子,不论男女,取名抗抗;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上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血与火的考验就这样开始了。

从四月二十二日的遭遇战打响,到六月十九日徐州失守,他们团在几场激战中伤亡过半,死神两次扑到了他身边。一次是在禹王山,一颗落到了前沿火炮阵地上,在前沿指挥所指挥战斗的一位连长在他身边壮烈殉国,他被炸起的黄土埋了起来,侥幸没有中弹。一次是在那个被俘的刺槐树林,日本人的机枪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呼啸的子弹雨点般地飞,身边许多弟兄都倒下了,他军帽和裤腿上被弹头穿了两个洞,竟又没中弹!

二十七年的五月十九日对于参加徐州会战的五十万中人来说,是一个灾难的日子,而对他个人来说,则又是一个侥幸的日子。

其实,五月十九日他不该留在徐州,他们军也不该留在徐州,在台儿庄、禹王山一线的长达二十七天的战斗结束之后,他们军伤亡惨重,从云南拉出的四万多人,只剩了两万人,部队必须休整,五战区长官部下令交防,五月十四日,全军撤出防线,由贵州新编第一四〇师接防。不料,五月十八日,五战区长官部突然下令,要他们奔赴徐州,参加守城之役,并掩护鲁南兵团撤退。就这样,他们陷入了日军的重围。

他们是五月十九日拂晓进入徐州的,这一日,战争这部机器在徐州古老的土地上高速运转着,千万人的性命在这部机器的辗压下化作了尘埃。空中是日军飞机的轮番轰炸,地面是火炮、机枪、坦克的铁壁合围,聚在徐州的所有部队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五月十九日的阴影从他们踏人徐州市区就朦朦胧胧感觉到了。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战争陷阱。五战区长官部已经撤退,徐州处于弃守状态,鲁南二十几万大军挤在徐州市区至宿县的公路上、麦地里汹涌南流,像泛滥的黄水。市区的路边到处摔着废弃的火炮,砸坏的枪支,烧焦的被服,发臭的死尸,整个徐州古城都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震颤。

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为了向最高统帅部做最后的交待,令他们于徐州不守时进行游击战,并将徐州中央银行未能搬走的钞票二十二万元法币拨给他们作为军饷。长官部吹嘘徐州防线固若金汤。徐州九里山国防军事坚不可摧。不料,实地探视的结果却令人失望,军部决定弃守徐州,减少无谓的牺牲。他们的军长在徐州近郊的一个村庄找到了未及撤走的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这时,孙连仲和他的随行人员已换上了便衣,准备夺路逃命。孙连仲说:“撤吧!局势已坏到了这样,徐州反正是守不住了!”他们这才遵命突围。

后来,他从武汉之役后被俘的弟兄那里,听说了孙连仲的情况。这位曾指挥着千军万马取得了台儿庄大捷的集团军总司令,是在徐州失守的当天下午化装成商人,从东线雇民船到江苏淮阴的。其后,又由江苏省主席韩德勤设法护送到上海,辗转,才回到武汉向最高统帅部报到。

战争是个神奇的魔术师,任何显赫的元帅、将军在它手里都只是道具!战争制造奇迹,也制造幻觉,它是最大的赐予者。又是最残忍的剥夺者!

他对着乌黑的煤壁曾这样感慨地想。

而他的命运远远不及这位集团军总司令。这位集团军总司令虽说在十几天中丢掉了近十万人马,成了光杆司令;可总有一天,他还会成为将军的。他却不行,他成了俘虏,变成了战争的垃圾,战争的弃儿,他们生命的主权已被胜利者没收了。

五月十九日是一团乌云,是一片黑烟,是一群停落在坟头上的乌鸦……

然而,也就是这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使他对战争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他的生命,他的悟力才突然跨到了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是他十八年行伍生涯都没有跨越过的。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他穿着一身土布衣衫跨进了云南讲武堂的门槛,成为一名军人。在其后的十余年中,他打过许多仗,甚至负过两次伤,可战争的真实气氛却从未领悟到,他是在五月十九日的徐州市区懂得战争的。

战争原来可以打成这个样子!

从事战争的军人原来可以变得这么无可奈何!

也许这令人沮丧的心理从根本上影响了他,最终促使他在那个刺槐林举起了握枪的手,谁知道呢!

带着纷杂的思维,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那匆忙、短暂的梦中,他又把那场逝去了的灾难重温了。

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五月十九日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

五月十九日对他来说是永恒的。

田德胜又怎能忘记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发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里进了徐州。他们的汤恩伯司令那时并不在徐州,汤司令一看战况不妙,一溜烟颠了。连师长都不知道他颠到了什么地方。汤司令的滑头是人所共知的。

他跑到了徐州。他是趁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溜掉的,他怕不溜掉,迟早要被那猴脸刘连长枪毙。日军的空袭过后,他躲到了齐腰深的麦地里,硬是在麦地里趴了一上午,等到蝗虫般的队伍全过完了,才爬起来搓了些麦穗吃,吃完稀里糊涂上了路。

一路上没瞅着多少人,只见队伍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一阵阵往他走过的大路上漫,只要一碰上队伍,他就躲到河沟旁、麦地里,反正不和他们照面。根据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经验,他认定和大部队反方向走,不会有大错。在他看来,日军和对他的性命都存在着威胁,来自方面的威胁似乎更大一些,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脸刘连长一定不会饶他!两个月前,他已逃过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装成老百姓,拔腿回云南老家。

肩上的枪没扔,他要靠它换钱。

在徐州近郊王庄的一条小河边,他大枪一横,把一个蹲在河边解手的老头给吓了个半死,老头差一点儿栽到了河里。

“老头,把褂子脱了!”

老头从河边爬起来,规规矩矩脱了。

“裤子!”

借着昏暗的星光,发现老头只穿了一条大裤衩。

老头直向他作揖:

“脱了裤衩,我可咋回家见人,老总……老总,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裤衩不要了,军褂扔给了老头,自己将老头的褂子穿上了:

“喂,老头,要枪不,三块钢洋就卖!”

老头直拱手:

“老总,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他火了,枪栓一拉:

“妈的,老子想卖,你就得买!三块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钱去,老子在这儿候着!”

老头极不情愿地道:

“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快去快来!”

“好!好!”

老头一走,他马上觉得不对头!这老王八说不准回村叫人,他独自一人,闹不好准吃亏!

不敢等了,自愿舍弃了一笔军火生意,枪一夹,继续赶路。

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九点多钟的事。

十一点多,他从西关段庄进了徐州城,徐州城里的大部分已撤走了,他站在西关大街上转,依然想着找个地方弄点盘缠。

就在这时,六十军的一个当官的和几个弟兄把他叫住了:

“哪部分的?”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和队伍走散了?”

“哎!哎!”

“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装傻,翻着白眼,很卖力地说:

“我们连长姓王,脸上有麻子!”

“饭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闭,信口:开河道:

“第二集团军三十五师的!”

第二集团军有没有三十五师,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帮云南兵也不会知道。

果然,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们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队都撤了!”

他只好跟着那帮云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门面的饭馆门口,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沽着黄泥巴的黑皮靴!压着他那握枪的手的,就是那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

他叫起来: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军官一脚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腥湿的刀刃上跃动着一缕五月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枪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人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枪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郊外一个战俘营里,最后,进了日本西严炭矿的阎王堂,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西字第0514号”。

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惨的一次,比根本没成功的第四次逃跑还要悲惨!第四次逃跑虽说没有成功,虽说吃了一顿军棍,可总还保住了一个自由的身子,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人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着枪被日本人活拿的!这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就退出战争了么?他不是已将军褂换作粗布小褂了么?咋又想来抓枪?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块大洋的钢枪,日本人或许不会把他编为“0514号”战俘。

这他妈的都是命!

如今想来,最后一次了,无论如何不该卖的,为了八十块大洋,顶着人家田德胜的名字,到日本人手里送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笔买卖从一开始就不公道,现今是彻底做砸了!

一条命卖八十块大洋,真他娘笑话!

得扳本!无论如何也得把本扳回来!得把这条值八十块的性命从日本人手里偷走!否则真他妈的赔血本了!自打进了阎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把他那想人非非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偷盗的机会。以往逃跑的经验完全用不上了,他像个第一次做贼的傻里傻气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颤抖的手插人人家的腰包。

突然,机会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个老洞子!孟新泽竟将再度摸索这条老洞子的差使交给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脑子里就及时地爆出了一个辣的念头:日他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那些弟兄们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笔人肉买卖中不亏本!他独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觉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泽他们一起逃,动静闹大了:搞不好准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他才不上这个当哩!

他想得人情入理,坦荡大方,心头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面前这个混账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说!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谁对谁都说不上什么愧!在军营里挨军棍,他活该!给猴脸连长倒尿壶,也他妈的活该!在阎王堂他揍了谁,谁认倒霉,如今,他骗了孟新泽这帮杂种,他们也只能认倒霉!

这世界,这年头,谁顾得了谁?

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阳。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头成熟的高粱地上环绕起一片蒸腾的雾气。

想起了家乡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的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半多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个目标:高粱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脚踩人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他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砖石砌的,墙下没有洞。他记得孟新泽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被迫将许多奢侈的念头排除在脑外,一心一意去寻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来有二十分钟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一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做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

他像狗一样钻了进去。

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和被研石磨硬了的膝头在洞子里爬。他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邦把他压在地下。他的蒜头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脏气。

现在,他不急了。他认为至少已把大半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窃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输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输在这条深不可测的老洞子手里,他要把他们都打垮,而不能被他们压扁!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越向里爬,他的信心越足了!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上方伸着。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他觉得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脏气!

脏气能把人憋死!

他依着煤邦坐下来,大盯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就这么坐了一会儿。

他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脏气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混账的老祁骗了他,孟新泽这杂种骗了他!命运之神骗了他!他一下子从幻觉的天堂跌人了现实的地狱。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梦,他的自由,全他妈的闷在这个翻腾着黑水的水仓里了。

价值八十块钢洋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他自己,依然属于大日本皇军,他依然是“西字第0514号”战俘。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窃。

他狼嗥似的哭了起来,哭得放肆,大胆,无拘无束,几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尽情地发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愤、不满、绝望通通摔在这个老洞子里,然后再去寻找新的偷窃机会!

哭了一阵子,他连滚带爬往下摸,“0514号”战俘的身份又明确地记了起来,他不能懈怠,他要赶在混账的杨老八进窝之前,赶回二四二〇煤窝。

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刘子平和几个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从窝子里挣出来,矿警孙四正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灭了灯,闪在黑暗中向刘子平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手势,几个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楼里一倒,围着孙四讨筐牌,他借这机会急速溜进了窝子。

他刚进窝子,孙四也进来了。

孙四扯着嗓门结结巴巴喊:

“弟……弟兄们,得……得抓紧点啦!现在八……八点了,定额可还没……没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儿,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们挨了罚,可甭……甭怪我孙某人!”

孟新泽说:

“四哥,你放心!弟兄们不会让你为难!”

孙四哼哼哪哪走了。

弟兄们这才一卞子将他围住了:

“怎么样?”

“能走通么!”

“那老洞有多长?”

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恶狠狠地道:

“走他娘的属!那洞子是死的!”

喧闹的煤窝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许多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盏盏聚到他脸上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有了一丝怯意,又叹了口气道:

“老祁上次没走到头,我他娘的这回为着弟兄们,拼死爬到了头,是死洞子!迎头是个水仓,也许是日本人开巷时存老塘水的。”

“你不会走错吧!”

孟新泽问。

他又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

“怕我走错,你尾操的自己再去摸一趟!”

彻底绝望了。孟新择铁青的脸膛剧烈地抽动起来,歪斜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刘子平脸变得苍白,两眼痴痴地望着手上的灯发呆,仿佛刚挨了一闷棍。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地哭……

前一阵子看了部电影,日本的,内部片,叫什么名字想不起了。电影说到了徐州,那些横枪列队开进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当年的徐州对几十万参加会战的弟兄,对我们这些战俘,可不是好地方啊!

我说到哪了?噢,说到了那条洞子,那条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还是不通,弟兄们只好另想办法。约摸三四天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和外面山里的游击队联系上了,井上井下一齐暴动。井下的弟兄通过风井口冲向地面,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井上的弟兄在游击队炸毁了高墙后往外突。

两个战俘营的千余号弟兄又一次紧急串连起来,只等着那个谁也不知道的指挥者确定暴动时间……

“这烟不坏!”

刘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猪皮蒙面的高靠背椅上,刘子平贪婪地抽着烟,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高桥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弹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竟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烟确实不错。

刘子平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靸着破布鞋一的脚踩灭了,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高桥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说: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高桥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着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想抽什么烟,就能抽什么烟,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么时候抽,就能什么时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高桥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高桥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给他的,本是他所需要的阴谋,这交易他自然愿意做。高桥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驴,日后谁还会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趟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闹得好,日本人或许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闹得不好,他还得留在阎王堂里给日本人当差。给日本人当差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张麻子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高桥太君说话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他慌忙点点头,极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有人在战俘里面,唵,串连?”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高桥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

“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高桥太君尝尝:

“是孟新泽,六号大屋的!”

高桥太君皱了皱眉头:

“孟——新——泽?孟……”

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高桥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

“太君,孟新泽的战俘编号是‘西字第0542’号!”

高桥太君一下子将那张0542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

“姓孟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六十军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高桥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

“我的,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

“太君,高桥太君!这……这样的不行!”

“嗯?”

高桥太君瞪大两眼盯着他看。

他更慌了,探过身子,低声下气道:

“太君,据我所知,战俘中有个反抗大皇军的组织,我只知道一个孟新泽,其他人还没弄清楚,另外,这些人还在和外面联系哩,那个联系人也没找到。我……我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报告!”

高桥太君点了点头,鸡爪似的手压到了他肩头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帮助我的,我的,不会亏待你!我的,把他们一网打尽,把你放掉!放掉,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这点秘密渣儿,高桥太君一尝,就觉着不错哩!

高桥太君慷慨出了价。出了价,自然想看看下面的货色,高桥太君又开口了:

“他们的,串连了多少人,四号井的战俘,他们串没串过?他们要什么时候逃?”

这些问题,他确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做买卖不能这么老实:

“太君,他们串连了不少人,各个号子都串了,四号井也串了!什么时候逃,外面的游击队什么时候来,我还不知道!估摸就在这几天吧!”

高桥太君吃惊了,叫道:

“这不是逃跑,是暴动!我的,要把他们通通枪毙!”

“是的,太君,是该通通枪毙,不过——”

高桥太君笑道:

“你的放心,现在的,我的不会动他们,大皇军要把他们和外面的游击队一网打尽!”

“太君高明!高明!”

高桥又问:“来接应暴动的,是哪一支游击队?是乔锦程?还是那个何化岩?”

“这个……这人,我的不知道!”

“和外面游击队联系的人是谁?你的,也不知道吗?”

他想告诉高桥太君:他怀疑井下二四二〇窝子的矿警孙四,甚至想一口咬住孙四,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倘或孙四真是秘密联络员,那么,抓了孙四,暴动就不会按计划进行了,游击队就不会来了,他的秘密也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太君,我的,真的不知道!”

高桥太君显然很失望,但脸上却堆着笑。

“那么,回去以后,你的,要把这个联络人找到!要尽快把暴动的时间告诉我,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转身回去了,临走时,又向桌上的烟看了一眼。

高桥太君让他把烟拿着,他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拿。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一句挺高明的话:

“小不忍则乱大谋”……

刘子平被提走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都在睡觉;刘子平回来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依然在睡觉。然而,孟新泽却没有睡,他眼看着刘子平心慌意乱被提走,又眼看着刘子平满面愁容地走进来。刘子平在地铺上躺下时,孟新泽轻轻咳了一声。

刘子平立即在黑暗中轻轻叫了起来:

“老孟,孟大哥!”

孟新泽应了一声:

“老刘,爬过来!”

他们的地铺是并排的,当中隔着条一米左右的过道,已是晚上九点多钟的光景了,过道上没有灯光,黑乎乎一片,刘子平狗一样爬过来了,两只脚一下子伸到孟新泽面前,自己的身子贴着孟新泽的身子躺下了。

刘子平没敢将头凑到孟新泽面前,他怕孟新泽嗅出他嘴上的烟味。

孟新泽只得把身子屈起来,头抵着刘子平的膝头,低声问:

“怎么回事?日本人突然把你提出去干啥?”

刘子平极忧虑地道:

“老孟,怕有人告密。日本人仿佛知道了点啥!高桥这老王八老逼问我:张麻子是怎么死的?谁给我们通风报信的?他说,有人向他报告了,说咱们要组织逃跑!”

“这痨病鬼是唬你的!他要真知道了,还问你干啥?”

“我没说,啥也没说!高桥让我再想想,说是给我两天的时间,两天以后,就要用狼狗对付我!老孟,孟大哥,可得快拿主意了!”

正说着,铁门又响了一下,靠门边的项福广被提走了,提人时,日本看守竟没注意孟新泽的铺上挤着两个人。

“看,老项又被提走了!保不准又是问那事的!孟大哥,咱们得行动了!说啥也得行动了!不是和外面联系上了么?咋还不把日子定下来!”

孟新泽道:

“这事不能急,得准备充分些,要不,没把握!”

“具体日子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只负责给六号的弟兄传个信息,谁他妈领头,我也不清楚!这日子要是我能定,我他妈今夜就干!”

刘子平叹了口气:

“完了,两天以后,我非落个老祁的下场不可!”

“你也得像老祁那样挺住!”

刘子平怯弱地道:

“我……我……我不敢说这硬话……”

孟新泽恶狠狠地道:

“你想做张麻子么!”

刘子平狡猾地撇开了话题,近乎哀求道:“孟大哥,快逃吧!再拖下去,弟兄们可都他妈玩完了!”

竟嗡嗡嘤嘤哭了两声。

孟新泽开始安慰他,两人又悄悄讲了许久,刘子平才又溜到自己的铺位上睡了。

这夜,一切正常,十一点钟,哨子照例响了,号子里的弟兄照例匆匆忙忙地靸鞋,穿衣。十一点二十分,高桥训话。十一点半,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十一点五十五分,阎王堂二百多名战俘和四号井的二百多名战俘全挤进大罐下了井,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暴动将在今夜举行……

这一切来得都很突然。

最初,煤窝子好像有人叫,声音短促、尖利,矿警孙四警觉地从煤楼边的守护洞里钻了出来,支着耳朵听。那短促、尖利的声音却消失了。通往煤窝的洞子是黑沉沉的,静悄悄的。孙四以为是幻觉,又把枪往怀里一搂,缩到了守护洞里。

坐在笆片支起的铺上,他还是不放心,总觉着今夜有些怪。战俘们的神气有些不对头哩!他们似乎是酝酿着什么重大事情,从东平巷往二四二〇窝子爬的时候,有些人就在那里交头接耳,尤其是0542号孟新泽,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拖到后面,老和人叽咕什么。

他们莫不是想闹事吧?

不禁打了个寒颤,搂在怀里的枪一下子横了过来,黑乌乌的枪口正对着黑乌乌的煤洞子。

他想:只要有人从煤洞子里扑出来,他就开枪,他知道,他的枪一响,守在东平巷的日本人和矿警就会赶来救援,任何捣乱的企图都会被砸得粉碎!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愿开枪。他对这些战俘蛮同情的,平常对他们也不坏。他和刘老八不一样,从未向日本人报告过什么,也从未打过哪个兄弟,他认定他们没有理由和他为难。

往好处一想,脑瓜中那根绷紧了的弦又松了下来,长枪往肩上一背,挂在棚梁上的灯往手上一提,径自向洞里走去。

他得看看,煤窝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

弯着腰在通向煤窝的洞子里走了二三十米,两盏晃动的灯迎着他跳,过来了。他停住脚,把灯往地上一放,枪横了过来:

“谁,干什么!”

迎面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

“不好了!片邦了!埋进去三个,刘八爷也埋进去了!”

“哦?快去看看!”

孙四说着,提起灯,加快步子往煤窝里去,刚走到煤窝里,就看到了刘老八摊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脸。他突然觉着不对劲,刚要把枪从肩上取下来,几个人已涌到他身边,一下子将他摔倒在地上,枪也被夺走了。

他吓慌了,挣扎着喊:

“干……干什么!你……你们要干……干什么?”

0542号孟新泽窜到了他面前:

“四哥,你甭怕!弟兄们不会害你的,弟兄们要逃,要逃,懂吗?”

“逃……逃……逃?你……你们逃了,我……我咋向日本人交……交账!你……你们甭害我……我了!我……我可从没做对……对不起你们的事哇!”

孟新泽极热情地道:

“四哥,你也和我们一起逃吧!”

孙四越急,结巴得越厉害:

“逃……逃得……得掉……掉……掉吗?日……日本人在……在上面。咱在……在……在下面!”

孙四提出了一个反建议:

“老……老孟,还……还是甭……甭逃了吧!你……你们甭……甭逃,我……我也不……不向日本人报……报告!咱……咱们还是……好弟兄!刘八死……死了活该!”

孟新泽脚一顿,恶狠狠地否决了孙四的反建议:

“四哥,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我们弟兄受够了!这一回,非逃不可!”

王绍恒也在孟新泽身后嚷:

“老孙,别怕,上面有咱们游击队接应哩!”

孙四还是不同意,他认定孟新泽他们不会杀他,便躺在洞口道:

“你……你们真……真要逃,就……就先……先杀……杀了我吧!你们不……不杀我,日……日本人也……也要杀我的!”

不曾想,孙四话刚落音,黑暗中突然有人扬起煤镐,恶狠狠一镐头砸到孙四脸上,孙四一声惨叫,身子剧烈地抽颤起来,砸开了花的脸上,白糊糊的和殷红的血搅成了一片。

他两腿拼命一蹬,身子一挺,死了。

“谁?谁干的?”

孟新泽吼。

黑暗中的杀人者慢慢站到了孟新泽面前。孟新泽借着灯光一看,那人竟是刘子平!

“老刘,你……你咋能这样干?”

刘子平有些惶恐地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怕……怕耽误时间,老孟,快……快行动吧!晚了,日本人知道就麻烦了!”

“对,孟大哥!快干吧!不能磨蹭了!”

“孟营长,你快说,咱们怎么走?”

身边的弟兄们也踉着嚷。

孟新泽这才将目光从孙四血肉模糊的脸上收回来,对着众人道:

“弟兄们,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了,逃是个死!不逃也是个死!今夜,咱们拼命也得逃!咱们走风井山,风井口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接应,约好的时间是夜里三点。”

孟新泽将抓在手上的那块原本属于刘八爷的怀表举到灯前看了看,又说:

“现在是一点十五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咱们二四二〇窝子距风井下口只有二十分钟的路,时间很宽裕,现在咱们要协助其他窝子的弟兄,把矿警队除掉,把井下的电话线全掐断,封锁暴动消息。那些在生产区的日本人、矿警,一个也不能让他们溜到井口去!只要咱们能将消息封锁到三点,大伙全聚到风井下口,事情就算成功了!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黑暗中响起一片闷雷般的应和声。

“下面,我来分一下工:项福广、王绍恒你们带三个弟兄去对付东平巷的那两个矿警和一个日本人!田德胜、越来运、王二孩踉我一起到二四二二、二三四八两个窝子去!”

刘子平自告奋勇道:

“老孟,不是要掐电线么?我去!干掉东平巷的那三个小子后,我就把通往井口的电话线掐了!”

孟新泽想了一下:

“再给你配两个人!钱双喜,李子诚,你们跟着老刘去!”

分完工后,孟新泽再次交待:

“记住,要小心谨慎,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枪!也不能让鬼子和矿警开枪!不要怕,咱们有一个半小时,有四、五百号人,生产区的矿警、鬼子,统共不过二、三十,他们不是咱们的对手,千万不要怕!”

煤窝里的弟兄们纷纷抓起煤镐、铁铣,三五成群地沿着下坡道向东、西两个平巷摸,蓄谋已久的暴动开始了。

这是民国二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深夜一点二十三分。

一时三十五分,守在巷口的两个矿警和一个日本人被利利索索地干掉了。担负此项任务的项福广挺聪明,他把孙四的矿警服套在了身上,又提上了孙四的大电石灯,电石灯的灯光很亮,照得巷口的那个日本人睁不开眼。那日本人没怀疑,他知道用这种大电石灯的都是监工、矿警,又见来人穿着矿警服,背着枪,就更没在意。不料,走到近前,项福广突然枪一横,枪上的刺刀捅进他的胸膛,没费劲就敲掉了一个。两个矿警是在东平巷口的防风洞里堵住的,他们根本没来得及把枪抓起来,就被突然涌到洞里的几个弟兄压倒了,一人头上吃了几镐。

东平巷的警戒线被破除……

刘子平是在东平巷警戒线破除之后,冲出东平巷的。

在东平巷口,刘子平对手下的两个弟兄说:

“你们往里跑,把里面的电话线全扯了,我扯外面的!”

两个弟兄应了一声,去了。

刘子平却站在东平巷口愣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走!狡猾而又混账的孟新泽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把他和高桥太君谈妥了的一笔买卖搞砸了!

孟新泽的狡猾是确凿的,他明明知道今夜暴动,在井上却偏偏不和他说,硬是把他裹到了这场旋涡中,逼迫着他和他们一起干!他认定孟新泽是这场暴动的指挥者和策划者!他刘子平不管怎么聪明,怎么机警,最终还是被孟新泽骗了!

生活真可怕!

这些叫做人的玩意儿真可怕!

现在,他要做最后的选择一了,或者继续去和高桥太君做买卖,或者铁下一条心,和孟新泽他们一起干。他得最后揣摩一下,把赌注压在哪头上算?

现在看来,暴动有成功的希望了,地下四五百号弟兄全动起来了,上面又有游击队接应,铁着心干下去,也许能捡得一条命来!地下的情况看来不错,地上怎么样呢?游击队不会变卦吧?日本人不会加强防范吧?

突然有了些后悔,他真不该在地面上向高桥太君讲这么多!倘或高桥听了他的话,加强了地面防范,调来了驻防西严镇的日军大队,那么,今夜的暴动必败无疑!他自己就把自己卖掉了!他不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下,也得死在高桥的指挥刀下。

和高桥做买卖的念头又固执而顽强地浮了出来……

恰在这时,躺在巷道口水沟盖板上的那个日本人动了一下,他跑过去一看,发现那日本人竟没有死。他胸前湿漉漉一片,手上,脖子上糊着血,他弯下腰时,那日本人挺着上身想往起爬。

他灵机一动,打定了主意:还是和高桥太君做这笔买卖!他要用这个受了伤的日本兵来证实他做买卖的诚意!

“太君!太君!”

他看看巷道两头都没有人,急切地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扶起了日本兵:

“太君!太君!他们的暴动了!暴动了!我的,我送你的上井!”那日本兵点了点头,咧嘴笑了一下。

他架着日本兵,疾疾地向主巷道走。

不料,刚走了大约百十米,他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心中一紧,知道不好,认定是几个窝子的弟兄把矿警和日本看守干掉后,赶来封锁巷道了,他带着一个行走不便的日本兵,非落到他们手里不可!

心中一慌,把那日本兵一下子推倒在巷道一侧的水沟里,拔腿便往井口跑。

生命比诚意更重要!

跑到井口时,是二时零五分,井口的日本总监工吉田正为和里面的煤窝联系不上而犯疑。

他扑到吉田面前,张口气喘地道:

“太君!太君!他们……他们的暴动了!我的……我的要见高桥太君!要见龙泽寿太君!”

吉田呆了,怪叫一声,狂暴地用一双大手抓住他的肩头摇撼着:

“暴动?你说他们的暴动?他们的敢暴动?多少人!什么时候?你的快说!”

他执意要见高桥太君和龙泽寿大佐,他要把这桩秘密卖给他们,卖出一个公道的价钱:

“太君,我的……我的要向高桥太君和龙泽寿太君报告……”

一个沉重的大拳头很结实地击到了他脸上,他身子一歪,几乎栽倒在地。可没等他倒到地上,又高又胖的吉田再次抓住他瘦削的肩头:

“说!快说!”

鲜红的血从鼻孔和嘴里流了出来,嘴里还多了一颗硬硬的东西,他吐出一看,是颗沾着血水的牙齿。

他不说。

吉田像疯狂的狗熊,围着他转来转去,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用鬼子话骂他,他凄惨地嚎叫着,就是不说。他是硬汉子,他不能把自己拼着性命搞出来的秘密拱手让给面前这个大狗熊!

他固执地大叫:

“我要见高桥太君!哎哟!我要见龙泽寿大佐!哎哟!你……你打死我,我也要见高桥太君!”

吉田没有办法了,只好先让井口料场、马场的几十名战俘和十几名矿警、日本兵撤离上井,同时挂电话给井上的高桥和龙泽寿。

这时,是二时十二分。

十分钟后,迅速升降的罐笼将大井下口的人全拽到了大井上口,吉田总监工和两个日本兵押着浑身是伤的刘子平挤进了最后一罐。

在大井上口,先见到了龙泽寿大佐。刘子平结结巴巴向龙泽寿大佐报告的时候,高桥太君也从阎王堂赶来了。他马上向高桥扑去,扑到高桥面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哭了。他中断了极为重要的报告,满脸是泪,指着吉田对高桥说:

“高桥太君,他……他打我,我……我要向你,向龙泽寿太君报告,他……他就打我!”

龙泽寿大佐鄙夷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落魄的丧家狗:

“嗯,你的,说!接着说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高桥太君。

高桥阴沉沉地点了点头:

“你的,大大的好!我的明白,说,暴动的,多少人?游击队什么时候来?他们的,从哪里上井?”

他想都没想,便滔滔不绝道:

“井下的战俘全暴动了!全暴动了!——除了我!总共有四百多人,他们想从风井口出击,游击队三点钟在风井口接他们,井下的皇军和矿警全被他们干掉了,他们手里有了枪,太君,大太君,我们的,要赶快赶到风井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龙泽寿吼道:

“你的,为什么早不报告?嗯?”

他慌了,脸孔转向高桥:

“我的……我的向高桥太君报告过!”

高桥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道:

“暴动时间,你的没说!”

“太君,高桥太君!下井前我……我不知道啊!他们信不过我,他们没告诉我!太君,这件事……太君……”

他急于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却终于没能解释清楚,龙泽寿大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走了,到井口电话机旁摇电话去了。高桥也抛下他,跑到那帮闻讯赶来的日本兵面前,哇里哇啦讲起了鬼子话。

他们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一下子感到很悲凉,有了一种坠人地狱的感觉,他的聪明、机警全用不上了,他的命运从此开始,不是他自己能够支配的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在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交易的时候,他把生命的能量全挥霍干净了,他在短短几天里走完了遥远而漫长的路,现在,他正慢慢死去……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在忙活……

二时五十二分,驻守在西严镇的两个中队的日军开了过来守住了风井井口和大井井口,二时五十五分,两个战俘营里的探照灯全打亮了,岗楼上的机枪支了起来……

暴动在短短一小时内陷入了绝境!

这意外的变化事先谁也没料到!后来,弟兄们才知道有人告密!告密的那家伙听说是个排长,山东人,姓啥叫啥记不得了,暴动过后,再也没见到过他,有人说被日本人砍了,也有人说被日本人放了,当了韩老虎伪军大队的小队长,民国三十二年春上,被何化岩游击队打死了……

窝在地底下的四五百口子弟兄可遭大罪了,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硬饿也得饿死!想冲上井?没门!日本人架着机枪候着哩!不过,刚暴动那一阵子,弟兄们并不知道,都以为顺着风井口能冲上去哩!以为风井口有咱抗日英雄接应哩!

东平巷车场挤满了人,无数盏跃动的灯火从各个煤窝汇拢来,沿着双铁道的宽阔巷子,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兴奋的叫嚣,疑虑重重的询问和毫不相干的歇斯底里的咒骂,嗡嗡吟吟混杂成一团。骚动的气浪在灯光的河床上,在众人头顶上啸旋着、滚动着,把一轮希望的太阳托浮在半空中。

地层下的整个暴动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一时十五分二四二〇煤窝动手,到二时二分二三四八煤窝的弟兄们走出来,暴动只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里,四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击毙,余下的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动者的俘虏。四百七十余名被迫从事奴隶劳动的战俘们重新成为军人,再度投入了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