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军歌

历史的记忆 周梅森 32025 字 8个月前

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枪,孟新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战场,仿佛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

早就知道有个徐州喽。我们营有个大个子连长是徐州人,老和我谈徐州,还背诗哩:“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说那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想到,还真的争上了呢!和日本人争。民国二十七年三月,最高统帅部一声令下,咱五六十万人马“呼啦”上去了。先在徐州郊外的台儿庄打了一仗,揍掉日本人两三万兵马。哦,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台儿庄大捷”。接下来,糟啦。被九个师团的日本人围住了。徐州防线崩溃,成千上万的弟兄成了日本人的俘虏。这大多数俘虏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其中有千把号人被日本人钾到一个煤矿挖煤,那个煤矿在苏鲁交界的地方,离徐州城大约百十里吧?

那年,我二十九岁,被俘时的军职是第二集团军二十七师机枪连连长,战俘编号是“西字第1012号”……

哨子响了,尖利的喧叫把静寂的暗夜撕个粉碎。战俘们诈尸般地从铺上爬起,屁股碰着屁股,脑瓜顶着脑瓜,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靸鞋子。六号大屋没有灯,可并不黑,南墙电网的长明灯和岗楼上的探照灯,穿过装着铁栅的门窗,把柔黄的光和雪白的光铮铮有声地抛人了屋里。铁栅门“哗啦”打个大开,战俘们挨在地铺跟前,脸冲铁门笔直立好,仿佛两排枯树桩。

六十军五八六旅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立在最头里,探照灯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耳旁还老是响着尖利的哨音。每当立在惨白的灯光下,他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哨音是探照灯发出的。他的身影拖得很长,歪斜着将汤军团的一个河南兵田德胜遮掩了。田德胜一只脚悄悄勾着铺头草席下的鞋子,两手忙着扎裤子。不知谁放了一个屁,不响,却很臭,立在身后的王绍恒排长骂了声什么。

狼狗高桥打着贼亮的电棒子,引着两个日本兵进来了。电棒子的灯柱在弟兄们脸上一阵乱撞。后来,高桥手一挥,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弟兄拉了出去。孟新泽认出,那弟兄是耗子老祁。老祁在川军里正正经经做过三年排长,二十七年四月在台儿庄打得很好,升了连长,五月十九日徐州沦陷,做了俘虏。他那连长前后只当了十八天。

孟新泽心头一阵发紧,突然想尿尿,身后的王绍恒排长扯了扯他的衣襟,压低嗓门说了句:

“怕……怕要出事!”

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的。

孟新泽没做声,只把一只脚抬起,用脚跟在王绍恒脚尖上踩了一下。

高台阶上,高桥在叫:

“六号的,通通出来站队!”

孟新泽看看站在另一排头里的汤军团排长刘子平,二人几乎同时机械地迈着脚步,跨出了六号大屋的窄铁轨门槛。

院子里已站满了人。一号到五号的弟兄,已在他们前面排好了队,他们也驯服地走到固定的位置上站好了。孟新泽站在斜对着高台阶的水池旁边,前方三步开外的地方立着一个端三八大盖的矮胖鬼子,那鬼子在吸烟,一阵阵燎人的烟雾老向他鼻孔里钻。

院落一片明亮,不太像深夜。高墙电网上的一圈长明灯和岗楼上的四只探照灯,为这二百多名马上要下井干活的战俘制造了一个不赖的白昼。

高台阶上站着狼狗高桥,高桥一手扶着指挥刀的刀柄,一手牵着条半人多高的骠壮的狼狗。狼狗不住声地对着弟兄们吼,身子还一挣一挣的。台阶下,站着许多端枪的日本兵,其中,有两个日本兵夹着耗子老祁,嘴里叽哩咕噜咒骂着什么。老祁驼着背,歪着扁脑袋,嘴角在流血,显然已挨了揍。

高桥不说话,塑像似的。这个痨病鬼喜欢用阴险的沉默制造恐怖,战俘们对他恨个贼死。

狼狗疯狂地叫。

狼狗的叫嚣加剧了溢满院落的恐怖气氛。

每到这时候,孟新泽便觉着难以忍受,他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愿在这静默的恐怖中和高桥太君猜哑谜。

一只黑蚂蚁爬上了脚面,又顺着脚面往腿杆上爬,他没看到,是感觉到的。他挺着脖子,昂着光秃秃的脑袋,目视着高桥,心里却在想那只黑蚂蚁。他想象着那只黑蚂蚁如何在他汗毛丛生的腿上爬,如何用黑黢黢的身子拱他腿上的汗毛,就像他被俘前在坟头林立的刺槐林里乱冲乱撞似的。刺槐林是他三十五岁前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后阵地,他就是在那里把双手举过了头顶,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一个军人很难完成的动作。这个动作结束了他十八年军旅生涯的一切光荣。他从此记下了这个耻辱的日子。这个日子很好记,徐州是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失守的,他二十日上午便做了俘虏。

简直像梦一样,五十万说完便完了,全他妈的被日本人装进了大口袋。陇海、津浦四面铁路全被日本人切断,事前竟没听到一点风声,最高统帅部和战区长官部实在够混账的!长官们的混账,导致了他的混账;他这个扛了十八年大枪的中人竟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举起了双手。

完成这个动作时,他几乎没来得及想什么。蹲在坟头后面的王绍恒排长把手举了起来,他便也举了起来。那时,他手里还攥着打完了子弹的发热的枪。

耻辱、愧疚,都没想到,他当时想到的只是面前那个日本兵的枪口和刺刀。生的意念在那一瞬间来得是那么强烈,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思议。他举起了手。他在举起手的时候,看到那日本兵黢黑的刀条脸上浮出了征服者高傲的微笑,半只发亮的金牙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他由此退出了战争,变成了战俘营里的苦力。

他由此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悔限中……

小腿肚上痒痒的。黑蚂蚁还在爬,他想抬起腿,抓住黑蚂蚁将它捻个稀烂,可抬腿抓了一下没抓住。他又极力去想黑蚂蚁,借以忘掉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

高桥太君得了痨病是确凿的,没病没伤,他的长官不会把他派到这里来。到这里看押战俘的,除了一小队日军,大都是从作战部队里剔下来的废物。高桥有肺痨,那战俘营最高长官龙泽寿大佐也断了一条胳膊,据说是在南京被守城的炮弹炸飞的。龙泽寿今夜没露面。没有大事,龙泽寿不会露面。

孟新泽由此断定:他们的计划日本人并不知道,倘若知道了,眼前的阵势决不会这么简单。

身后的王绍恒却吓得不轻,他又扯了扯孟新泽的衣襟,似乎想说什么,孟新泽悄悄地但却是狠狠地将王绍恒的手甩脱了。

面前那个矮胖的鬼子兵把一支烟抽完了,烟屁股摔到了身边的水池里,发出了一声“吃拉”的响声。立在高台阶上的高桥以一阵按捺不住的咳嗽,结束了这刻意制造出的沉寂。

“你们的,要逃跑,我的知道,通通的知道!有人向我报告的有,我的知道!”

高桥抽出指挥刀,刀尖冲着台下的耗子老祁:

“他的,就是一个!我的明白!我的,要给你们一个颜色瞧瞧!”

高桥牵着狼狗从台阶上走下来,把狗交给孟新泽面前的矮胖子牵着,独自大踏步走到老祁跟前,用指挥刀挑起了老祁的下巴:

“你的说: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

老祁被雪亮的指挥刀逼着,仰起了脑袋;脖子上青筋凸得像蚯蚓:

“没逃!没!”

“你的昨夜在井下,哪里去了?”

“拉……拉屎!”

“拉屎的,一个钟头?嗯?大大的狡猾!”

孟新泽心中一惊,一下子断定:他们当中确有告密者!否则,高桥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昨夜,老祁确实从煤窝里出去了一趟,他是去寻找那条秘密通道的,出去的时间确有一个多钟头。他出去的时候,刚放落大顶上的第一茬煤,回来时,这茬煤已装了一大半。

“我……我没逃!拉过屎,我在老洞里迷糊了一会儿!”

高桥恼了,指挥刀在手上打了个滚,刀尖逼到了老祁的脖子下:“你的逃跑,我的明白!你们的逃跑的我的通通的明白!抵赖的不行!说,你的和什么人的联系?”

刀刃割破了老祁的脖子,一股鲜红的血像出洞口的蛇似的,缓缓爬到了指挥刀的刀面上。老祁向后倾斜的身子抖动起来,身上那件破军褂的衣襟像旗一样“呼达”、“呼达”地飘。

孟新泽又想尿尿。

小腹中的液体几乎要从那东西里迸出来。红蛇在他眼前动,一股夹杂着汗气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闭上眼,又认真地去想黑蚂蚁,真他妈的怪,黑蚂蚁不见了,他感觉不到黑蚂蚁的存在了。

闭合的眼睛依然亮亮的,仿佛一片沸沸腾腾的红雾。高桥的面孔在红雾中时隐时现。

“说!通通的说出来!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嗯!”

高桥话音刚落,狼狗又凶恶地狂叫起来。

老祁依然在徒劳地狡辩。

眼前的红蛇变成了浑身血红的大蟒,大蟒恶狠狠地向他跟前扑。他听到了老祁骤然爆发出的哀号。他的精神顷刻间几乎要崩溃了,他一下子竟悲观地认定:老祁完了。他们蓄谋已久的计划又要泡汤了!

这时,老祁却叫了起来:

“我日你祖奶奶!大爷就是想逃!想……逃!你……你狗日的杀了大爷吧!”

高桥一见老祁认了账,反倒把指挥刀从老祁的脖子上抽了回来。

“你的,要逃跑的!”

“大爷活够了,杀不死就逃!”

“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嗯!明白!明白!”

高桥手一挥,狼狗狂吠着扑向了老祁,老祁惊恐地转过身往后跑,没跑出两步就被狼狗压倒在地上。

老祁屁股上的一块肉被狼狗撕了下来,惨叫着死了过去,身下一摊血。

高桥又走到高台阶上训话。

“你们的听着,逃跑的通通的一个样!你们的,逃不出去!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通通完蛋了,你们的,只有好好挖煤,帮助帝国和皇军早日结束东亚战争,才能得到自由!现在,通通的下井干活!”

青石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在刺刀和枪口的威逼下,战俘们幽灵似的通过门外的吊桥,踏上了通往四号大井的矸石路。从他们栖身的这座阎王堂到四号大井的工房门口,共计是一千三百多步,孟新泽数过。

在四号井工房门口,阎王堂的鬼子看守和矿井队进行了交接。上井的七至十二号的二百余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们却在几十个矿警的严密监视下,领了柳条帽和电石灯,排队在罐笼前站好,等候下井。

孟新泽和他身后六号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后面,他在跨进泥水斑驳的罐笼时,听到了西严炭矿锅炉房深夜报时的汽笛。这是半个月以来他在地面上听到的惟一的一次夜笛。狼狗高桥突然制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个钟头,使得他们在地面上度过了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的零点。

开采方法是陷落式的。这种开采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设计,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黑乌乌的煤窝子,像野兽贪婪的大嘴。平均三、五天嚼掉一个弟兄。煤层下的洞子是他们自己打的,野兽的贪婪大嘴是借他们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们来竟毫不留情!近两年来,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被冒落的煤顶砸死、砸伤。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顶、瓦斯、透水、片邦,简直看不到生路在哪里。从今年三月开始,便有几个弟兄尝试着逃跑。在井上逃的两个,一个被挂在电网上电死了;一个被狼狗咬断了喉咙。三个在井下逃的,两个出去被抓住,一个钻进老洞子里被脏气憋死了。

弟兄们被吓住,他们还是要逃,于是酿出了一个集体逃亡的计划。里外一个死,与其在这阴暗的煤洞里一个一个慢慢地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地闹腾一番,痛痛快快地死。大家都赞成逃,串连在秘密进行着。然而,谁都不知领头的是哪一个,还不敢问,怕别的弟兄怀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这种份上,没一个靠得住!谁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为自己活,不惜让许多弟兄死!

王绍恒排长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着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活着是件难事,进了战俘营,才明白了,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躲避一些东西,争取一些东西,付出一些东西。眼睛变得异常灵活,鼻子变得异常敏锐。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环境、气氛、场合,机警而又不动声色地逃得远远的。他变成了一个好窑工,他凭着自己的谨慎、细心和超人的感觉,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的灾难。

他有活下去的充分根据。

集体逃亡的计划他是知道的。是营长孟新泽告诉他的。他张口气喘激动了几天。他当然要逃的,他做梦都在想着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权。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认为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听说外面有游击队接应哩!可当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时,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泽,孟新泽再供出他。他怕高桥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桥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会供出来的,他受不了那种折磨,他压根儿不是条硬汉子。若不是抗日口号烧沸了他的热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〇九三团当团长,他不会投笔从戎的。

走过坑木支架的漫长井巷,又爬了大约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张着大嘴的野兽又出现在他面前了。矿警孙四把枪往怀里一搂,擦着洋火点着一支烟。悬在棚梁的大电石灯太阳般的亮,孙四额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照得彤红。

孙四吐着烟圈对着弟兄们结结巴巴地嚷:

“干……干活!都……都他姥姥的干……干活!完不成定额,日本人教……教训你们!”

转眼瞅见了刚爬上来的监工刘八爷,孙四又嚷:

“八,你……你他姥姥的还……还到窝里去……去看着,有……有事给我讲……讲一声!”

刘八爷显然不高兴,手里玩蛇似的玩着鞭子。

“孙四,你也太舒服了吧?按皇军的规定可该你进窝管人,老子管筐头、管出炭!”

孙四挺横,小眼睛一瞪:

“皇……皇军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个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刘八爷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气恨恨地骂:

“笑你娘的!干活!通通进窝干活!谁他娘耍滑头,八爷就抽死他。”

都进去了。

王绍恒排长不动声色缩在最后头,每向窝里走一步,眼睛总要机灵地转几圈,把窝子上下左右的情况迅速看个遍。他的耳朵本能地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夹杂在纷乱脚步声、浓重喘息声和工具撞击声中的异常声响。手中的灯拧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层层黑暗剥掉了抛在身后。鼻子不停地嗅,仔细分辨着污浊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他知道,瓦斯气体有些甜,像烂苹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这煤窝的代号是二四二,为什么叫二四二,王绍恒不清楚。弟兄们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共计二十二人,全是六号的,正常由五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窝口,短而粗的刘八爷监工;煤楼边,矿警孙四验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矿警孙四不错,据说这小子当年也当过兵,日本人过来,队伍散了,才干了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刘八爷!刘八爷偏又怕他,八爷使皮鞭,孙四使枪,就凭这一条,八爷也没法不怕。孙四爱睡觉,八爷也爱睡觉;孙四自己睡,也怂恿八爷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刘八爷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

王绍恒记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时,刘八爷已到避风洞的草袋堆上睡觉去了,孙四不会向日本人报告的,那么,向日本人报告的必是窝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为什么不把集体逃亡的计划都端给日本人呢?为什么只告了一个老祁?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王绍恒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了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绍恒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决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

几乎人人都值得怀疑。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营长孟新泽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

“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谁?”

“听说是张麻子!”

“听……听谁说的?”

他很吃惊。

“这不用问,回头等刘八睡觉时,咱们——”

孟新泽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孟新泽营长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王绍恒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孟新泽怀疑的话,他不该问孟新泽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这里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孟新泽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八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从鲁南窜过来了,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里,日本西严炭矿的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库的事不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干的,是原团长何化岩的游击总队千的,说是何化岩司令手下的人马有一千三,光机枪就有十几挺哩!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山区里还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四号井和阎王堂两座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张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张麻子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张麻子,下一步,张麻子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王绍恒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人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子,昨天有人向他们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孟新泽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桥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从心里感到冷。他揣摩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正义的谋杀。

刘八爷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搂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孙四说,要去拉屎。

田德胜拉完最后一筐煤,把电石灯灭了,拖筐往筐帮一竖,身子一缩,双手抱膝,猴儿似的蹲到筐里去了。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安全打吨法。他得趁着弟兄们用钢钎放落煤顶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会儿。眯觉之前,照例蛮横无理地摔了一句话在筐外:

“都听着噢,谁要向日本人告状,爷爷就砸断他狗日的腿!”

那口气,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个儿该你放顶!”

田德胜被俘前的排长刘子平提醒说。

刘子平是个高高瘦瘦的山东人。

田德胜压在胳膊上的冬瓜头抬了起来,两只肉龙眼一眨,不怀好意地笑了:

“哦,该我放顶?难为你刘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刘子平极委屈地叫:

“凭什么?老子凭什么代你放?老子是你的排长!想当初……”

田德胜邪火上来了,“腾”地从竖着的拖筐里弹将出来,炮弹似的。

“排长!毛!这里还有长?呸!通通都他妈的毛!”

竟然从破裤档里摸出了两根,放在嘴边吹了口气,在手上捻着:

“喏,就是这种撸不直、带弯儿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么东西!”“我?嘿嘿,我——”

田德胜咧着黑窟似的大嘴,展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黄板牙,无耻地道:

“我他妈的是,单操你的娘!”

刘子平闭了气,不敢做声了。他知道,再骂下去,田德胜这畜生就要动武了。他退到了煤帮的另一侧,将电石灯的柱火捻小,悄悄蹲下了。

身边的桂军排长项富广低声安慰了他一句:

“老刘,别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刘子平不理田德胜,田德胜却还不罢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刘子平面前,抬腿踢了踢刘子平的屁股:

“咦,爷爷刚才不是说了么?今日放顶的差使你顶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来!起来!”

刘子平仰着长方脸,大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费力地咽着吐沫:

“我……我凭什么替你干?”

田德胜胳膊一撸,拳头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暴暴的,仿佛趴着一只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兴奋地搏动起来,似乎要从胳膊上跳将下来。

“凭什么?你说呢?”

又撩开小褂,将灯笼似的拳头死命在厚实的胸肌上砸,砸得“咚咚”响。

“凭什么!爷爷就他妈的凭这个,你狗日的不服气,就和爷爷比试一下!日他娘!还排长,团长也他妈的毛!”

煤窝中的弟兄都愣愣地看着,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出面应战。田德胜的这套把戏他们看得多了,见惯不惊了,田德胜瞄上了谁,谁只好认倒霉。田德胜有力气,又邪得吓人,自然有资格称爷爷的。

今日,算刘子平倒霉。

刘子平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闭气了!起来!妈的,起来!”

灯笼也似的拳头在刘子平脑袋上方晃,刘子平屁股上又吃了两脚。孟新泽过来了,向刘子平使了个眼色:

“老刘,去吧!我们一起去?老田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都是自家弟兄!”

刘子平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田德胜却眼皮一翻:

“歪子,你瞎扯什么?我不累,就他妈的犯困,想眯一会儿!”敢叫孟新泽歪子的,六号里只有田德胜一个。孟新泽的嘴确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据说是在徐州战场上被大炮震的,谁知道呢?

孟新泽并不介意,又对田德胜道: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刘八过来时,我们喊你!”

田德胜笑了,大模大样地拍拍孟新泽的肩头:

“行!还是孟哥体抚人!”

说毕,将小褂一掖,将胸前那两块绝好的肌肉掩了,旁若无人地往自个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缩,又进去了。

得意自不必说的。汤军团的普通大兵田德胜凭着一身令人羡慕、又令人胆怯的肌肉,赢得了又一次生存竞争的胜利。

田德胜算个极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卖过四次丁,最后一次,进了汤恩伯军团的新兵团,台战爆发之后本想拔腿的,不料,没逃成,差一点挨枪毙。大撤退的时候,他又逃了一次,运气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阎王堂当牲口。在阎王堂里,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一阵乱拳,把军营里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个稀烂,他所憎恶的那些长儿们、官儿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变成了毛!他从不掩饰他对这些长儿们、官儿们的蔑视,他也不怕他们的报复。有一次,刘子平,孟新泽几个人抱成团教训他,按在煤窝里揍他,也没把他揍服。他倒是单对单地让他们都领教了他的老拳,逼着他们承认了他的权威。

六号里的弟兄们都认定他是畜生。

他认定弟兄们都是毛。

弟兄们对他自然是信不过的,一切秘密都尽可能地瞒着他,他也不去问,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从这座地狱里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儿!

蹲在拖筐里,沉重的大脑袋压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却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们正酝酿着一个什么计划,只瞒着他一个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问,可心里极想知道它。他要闹清楚:这计划是否会触犯他的利益,他关心的只是这一点,他是为自己活着的,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则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会儿蹭到这个面前叽咕两句,一会儿挪到那个人面前叽咕两句,大约又要玩什么花头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怂恿他去睡觉,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时干点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们该不是要对他下手吧!

不敢睡了。两只肉龙眼一下子睁得很大,脑袋在胳膊上偏了过来,透过拖筐的破洞和缝隙向煤窝深处看。煤窝深处一片昏黄迷蒙的灯光,灯光中飞舞着的煤屑、粉尘像一团团涌动的浓雾。钢钎捅煤顶的声音和煤顶塌落的声音响个不停。

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人向他这里摸。

他还是不放心,悄悄将拖筐边的电石灯点亮了,拧亮灯火,对着煤窝照。

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他们今日敢杀那人,明日必然敢杀他田德胜!他不能不管!他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将柳条帽戴了起来,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大铣,狼一般窜了过去。

“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地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

“没你的事,走开!”

几个弟兄全扑了上来。

他操起铁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救我!”

是张麻子!

“放开麻子!”

“没你的事,走开!”

孟新泽再次重申。

“放开!”

他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铣落到了地上。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孟新泽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孟新泽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

“老田,你听着: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张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吗?”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

“张……张麻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桥折腾得死去活来!”

“妈的,你……你们咋不早和我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他“腾”地爬起来,操起铣,窜到张麻子面前,将压在张麻子身上的人拨开,狠狠对着被掐个半死的张麻子的脑袋砸了一锨。

张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竟那么容易。

田德胜把粘着鲜血、的铁铣在煤堆里搓了几下,又打了个嘹亮哈欠:

“孟大哥,你们忙你们的,我他妈的真得眯一会儿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仿佛刚才只是捻死了一只蚂蚁。

再一次蹲到拖筐里,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田德胜身边的电石灯灭了。

就在这工夫,田德胜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窝子外面钻了出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王绍恒排长。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王绍恒排长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孙四可以作证。

这一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正常的生产事故。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每万吨支付三条性命的成本,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事故发生的时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时四十五分。矿警孙四做了当班记录,并在十七日十二时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在井口工房里完整无缺地交给了阎王堂的日本人……

阎王堂的名是我们给起的。我们还编了顺口溜唱:“上井阎王堂,下井鬼门关,圣战瞎扯、皇军快完蛋……”这类顺口溜编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就得吃苦头喽!

当时,千余号弟兄被分押在两处,阎王堂一处,四号井护矿河内还有一处。这四号井原是西严炭矿——早先叫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开拓的,后来,徐州沦陷,开矿的资本家炸掉西严镇的主井颠了,日本人才接收过来。在护矿河外又筑了高墙把它和外面隔开了。

西严镇距我们阎王堂只有四里地,距四号井也不到五里,听说镇西的山里有咱的游击队,弟兄们都梦想着搞一次暴动。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紧,还是有人在暗中活动,主事人是谁,至今我也不知道……

狼狗高桥歪斜着身子依在竹凉椅上吃刨冰,铁勺把搪瓷茶缸里的刨冰屑搅得沙沙响。两个日本兵没吃,他们电线杆似的立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着弟兄们的胸脯子。高桥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墙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中,他脸上、脖子上没有一丝汗。两个日本鬼也站在阴影的边缘,只有头顶微微晒了些太阳。

是中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太阳正毒。

六号大屋的弟兄全在火毒的太阳下罚站,仿佛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鬼。他们回到阎王堂,连脸也没捞着洗,就被高桥太君瞄上了。

高桥太君不相信张麻子死于煤顶的冒落,认定这其中必有阴谋。

在高桥太君的眼里,这个被高墙电网围住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每个战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某种阴谋的意味。而他的责任,就是通过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这些阴谋撕碎、捅穿、消灭!

张麻子昨日通过监工刘八向他告密,今日就被砸死了,这不是阴谋还会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告密者是张麻子呢?谁告诉他们的?他要找到这个人,除掉这个人,他怀疑战俘中有一个严密的地下组织,而且在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随时有可能进行一场反抗帝国皇军的暴动。

这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四月里,西严炭矿的库炸了,战俘中间便传开了一些有关游击队的传奇故事,一些战俘变得不那么听话了。这迫使他不得不当众处决一个狂妄的家伙。那家伙临死前还狂呼:“你们这些日本强盗迟早得完蛋!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饶不了你们!”他们竟知道矿区周围有游击队,他竟能叫出乔锦程和何化岩的名字!这都是谁告诉他们的?

吃完了刨冰,身子依在凉椅上换了个姿势,阴阴的脸孔正对着那群全身乌黑,衣衫槛褛的阴谋家们,高桥太君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极轻松地规劝道:

“说嘛!唵?通通的说出来,我的,大皇军的既往不咎!说出来,你们的,通通回去睡觉!”

没人应。

站立在暴烈阳光下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烧焦了的黑木桩。

高桥太君从凉椅上欠起了身子,按着凉椅的扶手,定定地盯着众人看。看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驼着背,抄着手,向阳光下走。

他在王绍恒排长面前站住了:

“你的,你的说,张麻子的不是被冒顶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胆说!”

王绍恒垂着脑袋,两眼盯着自己的脚背,喃喃道:

“太君,我的不知道!窝子里出事时,我的不在现场,跟班矿警可以作证!”

“你的,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不知道有谁向你们通风报信吗,唵?”

王绍恒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张麻子放顶,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八格呀噜!”高桥太君一声怪叫,一拳打到王绍恒的脸上,王绍恒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高桥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们的阴谋,我的通通的明白,你们的不说,我的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高桥太君又回到凉椅上躺下了。

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开始了。高桥太君要用胜利者的意志粉碎战俘们的阴谋。战俘们则要用他们集体的顽强挫败高桥的妄想。

战争在他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着。

他们做了战俘却依然没有退出战争。

刘子平排长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

当高桥走到王绍恒面前,逼问王绍恒时,他的心骤然发出一阵狂乱的跳荡。他忘记了悬在头上火炉般的太阳,忘记了身边众多弟兄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是俯在一间密室的门口,窃听着一场有关自己生死存亡问题的密谈。王绍恒站在孟新泽后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着眼睛能瞥到王绍恒半边脸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绍恒小山一样的鼻梁,他甚至能听到王绍恒狗一样可怜的喘息。高桥的脚步声在王绍恒身边停下时,他侧过脸,偷偷地去瞧高桥脚下乌亮的皮靴,他希望这皮靴突然飞起,一脚将王绍恒踢倒,然后,再唤过凶恶的狼狗,那么,今日的一切便结束了,他的一桩买卖就可以开张了。

他知道王绍恒的怯弱,断定王绍恒斗不过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桥太君的眼力。高桥这王八别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绍恒,便足以证明他窥测人心的独到本事。

他不恨王绍恒,一点也不恨。他和王绍恒没有冤隙,没有成见,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甚至可怜他。他决不想借日本人的手来折磨一个怯弱无能的弟兄。当那个恶毒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际的时候,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其实,按照他的心愿,他是极希望高桥太君好好教训一下田德胜的。田德胜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着力气和拳头经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胜是个不怕死的硬汉子,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无法粉碎他顽蛮的意志!高桥太君从那畜生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

突破口在王绍恒身上!

王绍恒应该把那个通风报信者讲出来!

他揣摸王绍恒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者的。王绍恒和孟新泽都是一〇九三团炮营的,素常关系很好,孟新泽的一些谋划和消息来源必然会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绍恒面前的,他只要把这个人供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王绍恒竟不讲。

愚蠢的高桥竟用一个拳头结束了这场有希望的讯问。

王绍恒混账!

高桥更混账!

这一对混账的东西把本应该结束的事情又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了,他被迫继续站在这杀人的烈日下,进行这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

身上那件沾满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乎乎的脸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过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脚下干燥的土地湿了一片。头上暴虐的烈日继续烘烤着他可怜的身躯,仿佛要把他躯体内的所有水分全部榨干,使他变成一条又臭又硬的干咸鱼。那种生了黑虫的干咸鱼他们常吃,有时会连着吃一两个月呢。

够了!

他早就受够了!

他不愿做干咸鱼,也不愿吃干咸鱼!他要做一个人,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权利,享受生活中应有尽有的一切。

咽了口吐沫。

听到身后“扑通”响了一声,闷闷的。

他判定,是一个弟兄栽倒了。

响起了皮鞭咆哮的声音。他大胆地扭头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得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那弟兄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来,高桥太君今日要输。高桥太君知道有阴谋,却不知道阴谋藏在哪里。他为高桥太君惋惜,也为自己惋惜。

逃亡计划刘子平是知道的,他认定不能成功。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电网、机枪、狼狗。在井下逃,更属荒唐,竖井口,风井口,斜井口,日夜有矿警和日本人把守,连个耗子也甭想出去。说是有游击队,他更不相信。乔锦程的游击队不会冒着覆灭的风险来营救战俘的——尽管国共合作了,他们也不会下这种本钱。何化岩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前来营救,也须打个问号。高桥不是一再说游击队全被消灭了么?五月之后,不是再没听说过游击队的事情么?退一步讲,即使有游击队,有他们的配合,弟兄们也未必都能逃出去。倘或双方打起来,最吃亏的必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弟兄!如果他吃了一颗流弹,送了命,这场逃亡的成功与否,便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世界对他刘子平来说,就是他自己。他活着,呼吸着,行动着,这个世界就存在着,他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这是个极明确极简单的道理。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他心中就萌发了和日本人做一笔买卖的念头。他认为做这笔买卖担的风险,要比逃亡所担的风险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发了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会把他原有的自由还给他,他的生命就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这念头使他激动不已。

希望像一缕诱人的晨曦,飘荡在他眼前。

然而,他是谨慎的,他要做的是一笔大买卖,买卖成交,他能赚回宝贵的自由;买卖做砸了,他就要输掉身家性命,他不能急,他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把一切都想好了,在利箭上弦的一瞬间折断箭弓,这才能在日本人面前显出自己的价值。

张麻子竟走到了他前面,竟把耗子老祁告了。他感到震惊:原来,想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买卖的并不是他一个!他拿别人的性命做资本,别人也拿他的性命做资本哩!

张麻子该死,他参加了处死张麻子的行动。在田德胜砸死张麻子之前,他和两个弟兄死死压在张麻子身上。他用一双手捂着张麻子的嘴。他对张麻子没有一点怜悯之情,——事情很清楚,张麻子是他的竞争对手。

过后想想,却觉出了张麻子的可怜。张麻子是替他死的。如若他刘子平在张麻子前面先走了一步,那么,死在田德胜铁铣下的就该是他了。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做这笔大买卖也和逃亡一样要担很大的风险哩!他打消了向日本人告密的念头。他不愿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自然,也不愿死在自己弟兄的铁铣下。

任何形式的死,对生命本身来说都是相同的。

他原以为日本人对张麻子的死不会过问,不料,日本人竟过问了!站到了烈日下,那死去了几个小时的告密念头又顽强地浮出了脑海,他希望日本人找到那个通风报信者,为他的买卖扫清障碍。

这个通风报信的家伙会是谁呢?矿警孙四?监工刘八?送饭的老高头?井口大勾老驼背?都像,又都不像。其实,送饭的老高头,井口的老驼背,与他都没有关系。他告密也不会去找他们。他要知道的,是矿警孙四和监工刘八是不是靠得住,他没有机会向日本人直接告密,却有机会向孙四和刘八告密。只要这两个人靠得住,他的买卖就能做成功……

脑袋被纷乱的念头搅得昏沉沉的。

这时,西严炭矿的汽笛吼了起来,吼声由小到大,持续了好长时间。炽热的空气在汽笛声中震颤着,身边的弟兄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太阳。太阳偏到了西方的天际上,是下午四点钟了。这不会错!西严炭矿的汽笛历来是准确的。西严炭矿的窑工们是八小时劳动制,每日的早晨八点,下午四点,深夜零点放三次响,这三次放响,惟有深夜零点那次与他们有关。他们是十二小时劳动制,深夜零点和中午十二点是他们两班弟兄交接的时刻。

不错,是放四点响。

这就是说,他们在六月的烈日下曝晒了三四个钟头!这就是说,一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快要结束了,是的,看光景要结束了。

刘子平排长一厢情愿地想。

王绍恒斜长的身影被牢牢压在脚下的土地上动弹不得。四点钟的太阳依然像个脾气暴烈的老鳏夫,挥舞着用炽热的阳光织成的钢鞭在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头顶上啸旋,阳光开始发出嗡嗡吟吟的声响,王绍恒觉着自己挺不住了,脑门上一阵阵发凉,眼前矇矇眬眬升起旋转飞舞的金星。

仍没有结束的迹象。

高桥躺在竹凉椅上吃第三茶缸刨冰,他干瘦而白哲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汗迹,几个日本兵将三八大盖斜挎在肩上,悠然自得地抽烟。南面一至五号通屋里的弟兄已发出阵阵鼾声。

这一切强烈地刺激了他,他一次次想到:这不合理!这太不合理!他不该在这六月的烈日下罚站!出事的时候,他不在现场嘛!日本人不该这么不讲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场。

高桥是条没有人性的狼!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如果有支枪,他不惜搭上一条性命,也要一枪把这混蛋崩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高桥不讲道理,早就知道这电网、高墙围住的世界里不存在什么道理,可他总还固执地按照高墙外那个自由世界的习惯思维方式进行思维,还固执地希望高墙外的道理能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继续动行。狼狗高桥的思维方式和战俘营里的野蛮秩序,他都无法适应。他不断地和他们发生冲突,又不断地碰得头破血流,每当碰得头破血流时,他就变得像落人陷阱中的狼一样,绝望而烦躁,恨不得猛然扑向谁,痛痛快快咬上几口。

只有这疯狂的一瞬,他才是个男子汉。然而,这一瞬来得快,退得也快,往往没等他把疯狂的念头变成行动,涌上脑门的热血就化成了冰冷的水,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怯弱的娘儿们。

他时常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惭,高桥站到他身边时,他怕得不行,两眼瞅着自己的脚背,不知咕咕噜噜说了些什么。仿佛鼻子下的那张嘴不是他自己的,仿佛他的大脑已丧失了指挥功能。高桥的拳头落到他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了,他才意识到:他并没讲什么对弟兄们不利的话,他才感到一阵欣慰。

他不能出卖弟兄们。不能把逃亡的计划讲出来!他出卖了别人,也就等于出卖了自己!逃亡计划流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生命的希望,自由的希望是和那个逃亡计划连在一起的!

他却无法保证自己不讲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阳光下,已是三四个钟头了,这三四个钟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挺不住了!挺不住了!他两条干瘦的腿发木、发麻,青紫的嘴唇裂开了血口,体内的水分似乎已被太阳的热力蒸发干净。被高桥打倒在地时,他真不想再爬起了,他真希望就这样睡着,直到高墙外的战争结束……

恍惚之中,两团旋转的黄光扑到了他身边,两只从半空中伸下来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他肩头,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竖了起来,他听到了高桥野蛮无理的叫喊:

“…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不!他不死!决不死!活着,是件美好的事!再艰难,再屈辱的活也比任何光荣的死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活着,便拥有一个世界,拥有许多许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而死了,这一切便消失了。

他要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

面前的金星越滚越多,像倾下了一天繁星,高墙、房屋和凉椅上的狼狗高桥都腾云驾雾似的晃动起来:耳鸣加剧了,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同时飞动起来,嗡嗡吟吟的声音响成一片……

眼前骤然一黑,维系着生命和意志的绳索终于崩断了,他“扑通”一声,再一次栽倒在被阳光晒热了的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扑来了两个日本兵。

他们试图把他重新竖起来。

却没有成功。

“抽!用鞭子抽!装死的不行!”

高桥吼。

两条贪婪的噬血黑蛇一次次扑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知道。昏迷,像一把结实可靠的大锁,锁住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他挺住了。

后来,从昏睡中醒来,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他竟熬过了这顿毒打,竟做了一回硬铮铮的男子汉。

他感动得哭了。

最终下令结束这场意志战的,是阎王堂最高长官龙泽寿大佐。

龙泽寿大佐是在王绍恒排长被拖到六号通屋台阶下的时候,出现在弟兄们面前。他显然刚从外面的什么地方回来,刻板而威严的脸膛上挂着汗珠,皮靴上沾着一层浮土,军衣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只空荡荡袖子随着他走动的身体,前后飘荡着。

他走到高桥面前时,高桥笔直地立起,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鞠了一个躬。

他咕噜了一句鬼子话。

高桥咕噜了一串鬼子话。

孟新泽听不懂鬼子话,可能猜出高桥和龙泽寿在讲什么。他脑子突然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拼着自己吃一顿皮肉之苦,立即把前面的一切结束掉。

不能再这么拼下去了,再拼下去,他们的逃亡计划真有可能在烈日下晒得烟消云散!这僵持着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潜伏着可能爆发的危险。

他要向龙泽寿大佐喝一声:“够了!阴谋是莫须有的!逃亡是莫须有的,大佐,该让你的部下住手了!”

在整个阎王堂里,孟新泽只承认龙泽寿是真正的军人,龙泽寿不像管他们的高桥那么多疑、狡诈,又不像管七号到十二号的山本那么阴险、毒辣。龙泽寿喜欢用军人的方式处理问题。有一桩事情给孟新泽的印象极深:去年五月间,龙泽寿刚调到阎王堂时,有一次和孙连仲集团军某营营长章德龙谈高墙外的战争。谈到后来,双方都动了真情,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章德龙竟毫无顾忌地把龙泽寿和帝国皇军痛骂了一顿。龙泽寿火了,冷冷地抛过一把军刀,要和章德龙决斗。决斗就是在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进行的,弟兄们都扒着铁栅门向外看。章德龙是条汉子,军刀操在手里,马上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军人。他挥着刀,扑向龙泽寿,头一刀就划破了龙泽寿的独臂,龙泽寿凶猛反扑,终于在一阵奋力的拼杀之后,将章德龙砍死。后来,龙泽寿在高墙内为章德龙举行了葬礼,他对着那些日本兵士,也对着站成一片的战俘们说了一通话:

“他不是俘虏!不是!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他死于战争!献身战争,是一切军人的最终归宿!”

龙泽寿大佐脱下帽子向章德龙营长的遗体鞠了躬。

那些日本士兵也鞠了躬。

孟新泽从那开始,认识了龙泽寿。他恨他,却又对他不无敬佩。龙泽寿敢于把军刀抛给章德龙,让章德龙重新投入战争,便足以说明他的胆识、勇气和军人气质!其实,他完全可以用高桥的手法,像掐死蚂蚁似的将章德龙掐死,他没有这样做。

高桥还在那里用鬼子话啰嗦。

龙泽寿的眉头皱了起来,极不耐烦地听。一边听,一边在高桥面前来回踱步,间或,也用鬼子话问两句什么。

后来,事情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没等孟新泽从人群中站出来,高桥绷着铁青的脸走到了弟兄们面前,极不情愿地喊道;

“通通的回去睡觉!以后,哪个再想逃跑,通通的枪毙!回去!回去睡觉!”

直到这时候,孟新泽才长长吐了口气,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放到了实处,他不无自豪地想:他和他的弟兄们又胜利了。

回到屋中,见到了耗子老祁。老祁血肉模糊的屁股已不能着铺了,他像条被打个半死的狗,屈腿趴在地铺的破席上,身上叮满了苍蝇。

孟新泽俯到老祁面前,老祁费力地昂起了脑袋,昂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了。

老祁显然有话要说。

孟新泽嘱咐弟兄们看住大门,把耳朵凑到了老祁的嘴边:

“老祁,你要说啥?”

老祁低声问:

“和……和外面联系上了么?”

孟新泽摇了摇头。

“得……得抓紧联系!不能再……再拖下去了!咱们中间有鬼!”

孟新泽悄悄说:

“鬼抓到了,被弟兄们送到阴曹地府去了!”

“是谁?”

“张麻子!”

老祁点点头,又说:

“今日下窑,再派个弟兄到……到上巷看一下,我估摸那个露出的洞子能……能走通!我……我进去了,摸了几十米,感觉有风哩!”

“老祁,你吃苦了,弟兄们谢你了!”

老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说不上是笑还是哭:

“这些话都甭说了!没……没意思!”

这时,守在门口的弟兄大叫起来:

“饭来了!饭来了!弟兄们,吃饭了!”

老祁和孟新泽都住了口。

送饭的老高头将一筐高粱面饼子和一铁桶剩菜汤提进了屋,弟兄们围成一团,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咬着铁硬的高粱饼子,喝着发酸的剩菜汤,弟兄们都在想着那条洞子……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洞子,它的准确位置在什么地方?它能把井下和地面沟通么?”

躺在地铺上的刘子平排长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他凭着两年来在地层下得到的全部知识和经验,竭力想象着那洞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那洞子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了,耗子老祁已道出了一个秘密;洞口在上巷。然而,上巷有五六个支支叉叉的老洞子。究竟哪个洞口能通向自由?这是亟待搞清的。另一个亟待搞清的问题是:这条有风的洞子是否真的通向地面?倘或它只是沟通了别的巷道,老祁的努力就毫无意义了……

兴奋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被囚禁着的生命在这突然挤进来的一线光明面前变得躁动不安了。他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灰蒙蒙的屋顶。

屋顶亮亮的。夏日的太阳把黄昏拉得很长,已是六点多钟的样子了,挂在西天的残阳还把失却了热力的光硬塞到这间青石砌就的长通屋里来。屋顶是一根根挤在一起的大圆木拼起来的,圆木上抹着洋灰、盖着瓦,整个屋子从里看,从外看,都像一个坚固的城堡。黄一昏的阳光为这座城堡投入了一线生机,给刘子平排长带来了许多美好的联想。他想起二十几年前做木材生意的父亲带他在长白山原始森林里看到的一个湿漉漉的早晨。做了俘虏,进了这间活棺材,那个早晨的景象他时常忆起。那日,他和父亲从伐木厂的木板屋中钻出来,整个大森林浸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突然间,太阳出来了,仿佛一只调皮的兔子,一下子跃到了半空中,银剑似的光芒透过参天大树间的缝隙,齐刷刷地照到了远方那一片密密麻麻、城墙般的树干上。他惊奇地叫了起来,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阳!

那是永远属于他的自由的太阳!

升起那轮太阳的地方,如今叫满洲国了。

作为一个中人,作为一个有血气的男子汉,他在国民最高统帅部的指令下,在众多长官的指令下,也在自己良心的指令下,参加了这场由“满洲国”蔓延到中国腹地的战争。随整个军团开赴台战前线时,他从未想过会做俘虏,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向日本人告密。在台儿庄会战中,他和他所在的队伍没打什么硬仗。但,台儿庄的大捷却极大地鼓舞了他。他认定他和他的民族必将赢得这场正义的战争。

然而,接踵而来的,是灾难的五月十九日。那日半夜,徐州西关大溃乱的情景,给了他永生难忘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日夜,一切都清楚了,可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业已完成对徐州的大包围。徐州外围的宿县、黄口、肖县全部失守。丰县方面的日军攻势猛烈。津浦、陇海东西南北四面铁路全被日军切断。最高统帅部下令撤退……五十余万被围在包围圈里的相继夺路逃命,溃不成军,徐州陷入了空前混乱之中。堆积如山的弹药、粮秣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熊熊燃烧,火光映得大地如同白昼。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一颗落下,弟兄们倒下一片。突然而来的打击,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各部的建制全被打乱了,连找不到营,营找不到团,团找不到师。从深夜到拂晓,崩溃的组成了一片人的海洋,一股脑向城外涌……

他也随着人的海洋向城外涌。长官们找不到了,手下的弟兄们找不到了,他糊里糊涂出了城,糊里糊涂成了俘虏。

他被俘的地方在九里山。那是徐州城郊外的一个小地方,据说是历史上著名的古战场。和他同时被俘的,还有孙连仲第二集团军的一百余名弟兄。

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是他的精神信念大崩溃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战争对他来讲己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了,求生的欲念将他从一个军人变成了一条狼。

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得做条狼。

五月十九日夜间,当那个和他一起奔逃了几个小时的大个子连长被飞起的弹片削掉半个脑袋时,他就突然悟到了点什么,他要做一条狼的念头,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发的。谁知道呢?反正他忘不了那个被削掉半个脑袋的苍白如纸的面孔。那时,他一下子明白了:生命对生命的主人来说就是一切,而对偌大世界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因此,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只能是你自己!你绝不要去指望那个喧闹叫嚣的世界!那个被许多词藻装饰起来的世界上,充满了生命的陷阱。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不管是做一条狼还是做一只狗,都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这是一条世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密约和真理。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串固执的问号:

“那条洞子走得通么?它是不是通向一个早年采过的老井?老井有没有出口?”

是的,要迅速弄清楚,要好好想一想。告密,并不是目的,告密只是、为了追求生命的最大值,如果不告密也能得到这个最大值,他是不愿去告密的!他并不是坏人,他决不愿故意害人,他只是想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那些东西。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的余辉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了。漫长的黄昏被夜幕包裹起来,扔进了深渊。高墙电网上的长明灯和探照灯的灯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了大门。

他看到了一个日本看守的高大背影。

这背影使他很不舒服,他又将身子平放在地铺上,呆呆地看圆木排成的屋顶。他还想寻到那个湿漉漉的布满自由阳光的早晨。

却没寻到。

在靠墙角的两根圆木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圆圆的蜘蛛网,蜘蛛网上布满了灰,中间的一片软软地垂了下来,要坠破似的。挂落下来的部分,像个凸起的乌龟壳。他又很有兴致地寻找那只造成了这个乌龟壳的蜘蛛,寻了半天,也未寻到。

几乎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在蜘蛛网下面发现了那只蜘蛛,蜘蛛,它吊在一根蛛丝上,一上一下的浮动着,仿佛在做什么游戏。

他脑子里突然飞出一个念头:

“蜘蛛是怎么干那事的?”

没来由地想起了女人,饥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爆烈的大火,许多女人的面孔像云一样在眼前涌,一种发泄的压倒了一切纷杂的念头……

他将手伸到了那个需要发泄的地方,整个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他仿佛不是睡在散发着霉臭味的破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老式木床上,那木床正发出有节奏的摇晃声,身下那个属于他的女人正呻吟地哼着。手上湿了一片。没有人发现。将手上粘乎乎的东西往洋灰地上抹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靠墙角的铺位上,两个挤在一起的身影在动。遮在他们身上的破毯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在脚下,半个的臀在黑暗中急速地移来移去。

他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只当没看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睡着了。他在梦中看到了耗子老祁说的那个洞子,那洞子是通向广阔的原野的,他独自一个人穿过漫长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阳光下,他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长白山里那个湿漉漉的早晨。

被尖利的哨音唤醒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身边的项福广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提醒了他一句:

“老刘,该你值日!”

他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靸上鞋一,走到了两墙角的尿桶边,和田德胜一人一头,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里的尿,田德胜照例先走了。

他到水池边刷尿桶。

就在他刷尿桶的时候,狼狗高桥踱着方步从北岗楼走了过来,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头又猛然浮了出来,他大声咳了一声。

高桥在他身边站住了,定定地看他。

他几乎未加思索,便低声叫道:“太君,高桥太君……”

正要说话时,三号的两个弟兄抬着尿桶远远过来了。他忙把要说的话咽到了肚里。

高桥产生了疑惑:

“嗯,你要说什么?”

那两个弟兄已经走近了。

没有退路了。他做出失手的样子,猛然将的尿桶摔到了高桥面前。

“八格呀噜!”

高桥一个耳光极利索地劈了过来。

显然,高桥已悟出了些什么,打完之后,又叫道:

“你的良心的坏了坏了的!我的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高桥将他带进了北岗楼。

一进北岗楼,他跪下了:

“太君,高桥太君!我的,我的有事情要向你报告!”

高桥笑了:

“明白!明白!你的说!说!”

他想了想,却不知该怎么说,一瞬间,他觉得很惶惑。他是怎么了?他原来并没想到要告密,怎么一下子竟主动找了高桥,他该讲些什么呢?那个洞子,他是不能说的!那个洞子是属于别人,也是属于他的,别人的东西,他可以拿来送给日本人,他的东西,却是不能送给日本人的。他要说的,应该是与他无关的事——与他无关,而又能使他获得好处的事!一时间,这种事却又想不出来。说弟兄们要逃跑?怎么跑?有什么证据?

他无疑犯了一个聪明的错误。他一直寻求一种稳妥的告密方式,却忘了自己在逃亡的弟兄身上押下的赌注。

他有些后悔。

“嗯!你的说,快说!”

“太君!太君!他……他们……他们要逃!我知道,我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他含含糊糊地说。

高桥很高兴,搓着手,踱着步。

“说,说下去!”

“具体情况,我……我还没弄清楚,只是听他们议论过,说……说是要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在通往井口工房的路上逃!”

他编了一个逃亡的方案。

“哦?谁在和游击队联系?”

“不……不……知道!”

高桥端着瘦削的下巴,想了一下:

“好,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回去,弄清楚,向我报告!嗯,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他站起来,正要向高桥鞠躬的时候,高桥一脚将他踢到了门外……

捂着被踢疼的肚子,站在出工的队伍中,他不再后悔了,他兴奋地想:今日这突然而来的机会,他利用的不错,他没暴露逃亡的真正秘密,为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又向日本人讨了好,如果那条洞子走不通,他就甩开手做这笔大买卖。

院子中,月光很好。

高桥太君照例在月光下的高台阶上训话。

一切全和往常一样……

身陷囹圄,我却老是想着二十七年五月间徐州战场上的事,做梦也尽做这样的梦,有一次。在井下依着煤帮打了个盹,一个噩梦就跳出来了。我梦见日本飞机扔的把我炸飞了,脑袋像红气球一样在空中呼噜噜地飘。我吓醒了……

人呀,落魄到那种地步,真没个人模样了。要说不怕,那是瞎话!要说没有点别的想法,那也是瞎话!那工夫,有的人真当不了自己的家哩!脑瓜要混蛋不知哪一会儿。日本人越是发狠,弟兄们就越想逃,可能不能逃出去,都挺犯嘀咕的。逃不成怎么办,半道送了命怎么一办?命可只有一条哇!有人想告密,想讨好日本人,也是自然的。

这时候,弟兄们都听说了那条洞子的事,都一口咬定那洞子是通向地面的,那个洞子给弟兄们带来了多少辣的希望哟,可没想到……

和往常一样,出完了第一茬煤,监工刘八爷到避风洞睡觉去了,矿警孙四睁着红丝丝的眼睛守着煤楼直打哈欠。

这照例是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时候,弟兄们活动筋骨的机会又到了。

孟新泽营长将二四二〇窝子里的弟兄拢到身边说:

“都知道了吧?咱们这窝子上面有一个老洞子,老祁摸着了,说是有风,估摸能走通……”

孟新泽未说完,蹲在孟新泽对面的田德胜就低声嚷了起来:

“老孟,你们他妈的真要逃?”

孟新泽瞪着田德胜:

“能逃为啥不逃?你不想逃么?你想一辈子在这儿做牲口么?”田德胜冬瓜脑袋一歪,黄板牙一龇:

“歪子,你小子说话甭这么盛,你们逃?你们逃得了么?老子只要不逃,你们他妈的一个也甭想逃!老子说不准也学学那张麻子,向日本人报告哩!”

“你敢?”

黑暗中,一个弟兄吼。

田德胜把披在身上的破小褂向身后一摔,灯笼似的拳头攥了起来,胳膊一伸一屈的,又玩起了那吓唬人的把戏。

“不敢?我操!这世界什么都有卖的,还没听说有不敢卖的哩!爷爷迟早逃不了一个死字,爷爷就是告了你们,死在你们手里,也没啥了不起的!”

孟新泽忍不住吼了起来:

“姓田的,你他妈的还像中国人么,你是不是我们的弟兄?”

“咦,我姓田的还是你们的弟兄,你们他娘的还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