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军歌

历史的记忆 周梅森 32025 字 8个月前

行动中,矿警们还是开枪了,三个参加暴动的弟兄在矿警的枪口下毙命,另外还有几个受伤。

然而,不管怎么说,暴动是成功了,现在,那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来,他们手中的枪,已转到了暴动者手中。

缴获的枪共计三十二杆。

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抓了一杆,他背着那杆枪,挤在煤楼底下,和一些人商量着什么。后来,他爬到一个被推翻在地的空车皮上,对着弟兄们讲话。

这时,是二时三十五分。

“弟兄们,静一下,静一下!听我说!都不要吵了……”

孟新泽喊了好一阵子,巷道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弟兄们盯着孟新泽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里静静地听。

“弟兄们,我们成功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日本人的俘虏了,我们是军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样,是打日本的中人!军人要讲点军人的规矩!现在我宣布,我,孟新泽,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对这次行动负责!我要求弟兄们听我指挥,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许这话问得多少有点突然,聚在车场巷子里的弟兄们沉寂了一下,没有回答。

孟新泽有些失望,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又说:

“如果弟兄们信不过我,也可以另选一个弟兄负责,但是……”

孟新泽一句话没说完,站在门楼前不远处的田德胜先吼了起来:

“老孟,别啰嗦了,听你的!都听你的,谁狗日的不服,爷爷崩了他!”

“对,听孟营长的!”

“孟营长,你发话吧!”

“听孟营长的!”

“听孟营长的!”

……

应和之声骤然炸响了,巷道里仿佛滚过一串轰隆隆的闷雷。

孟新泽感激地笑了笑,双手张开,向下压了压,示意弟兄们静下来。手势发挥了作用,巷道里再一次静了下来。

孟新泽又说:

“弟兄们,马上,我们就从风井口冲出去,大家不要乱,还是以原来的窝子为单位,一队接一队上!三十二杆枪二十杆由老项——项福广带着,在前面带路,十二杆我带着,在末了断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慌,不要乱!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又一片应和声。

“好,下面还要说清一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

“姓孟的,你他妈少啰嗦两句好吗?”

孟新泽一怔,费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说:

“伙计,不要急,等我把话说完!”

不料,下面叫得更凶:

“甭听这小子扯淡!咱们走!”

“对!快走!”

……

巷道里出现了骚动。

孟新泽火了,脚板在车皮上一跺,厉声喝道:

“谁敢乱动,老子毙了他!我再说一遍,咱们是军人!是他妈军人!弟兄们,给我瞅一瞅,看看谁在那里捣乱!”

那些急于逃命的家伙不敢乱动了,小小的骚动转眼之间平息了下来。

“现在我还要说清一点,地面的情况,咱们不知道,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来了没有,来了多少人,都没有把握!如果地面情况有变,我们也得拼命冲出去!看守风井口的日本人不会多,充其量十几个。出去以后,趁黑往西严镇后撤,进了山,日本人就没辙了。”

有人大声问:

“不是讲定地面有人接应么?”

孟新泽被迫解释道:

“是的,是有人接应!我们是怕万一!万一他们不来,我们也得走!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我们没有退路了!现在,突击队前面开路,出发!”

孟新泽发布完命令,从煤车皮上跳下来时,已一头一脸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乱在脸上抹着,眼见着一股股人流顺着身边的巷道向风井下口涌。他和他身边的十余个背枪的弟兄依着巷壁站着没动,他们要在这支逃亡大军的后面打掩护,他们要用他们手中的枪,用他们的热血和忠诚来对付可能从大井口扑过来的敌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泽面前走了大约两分钟。

在队伍之尾,孟新泽看见了步履踉跄的耗子老祁。老祁伤还没好,就被日本人逼着下井了。昨日夜里上了第一个班。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日本人的残酷给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机会。这或许就是命,老祁命不该绝。暴动之前,孟新泽怕老祁行动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让六号里的两个弟兄逃亡途中照顾他。现在,那两个弟兄却不见了。

老祁走过孟新泽身边时,孟新泽抓住老祁的手问:

“只有你一人,他们两个呢?”

老祁叹了口气:

“到啥辰光了,谁还顾得了谁?”

孟新泽火了:

“混账,抓住那两个混账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艰难地笑了笑:

“老孟,我还行!”

孟新泽没去理老祁,两眼只瞅着从身边涌过的人流。

突然,他从人流中拉出了两个弟兄:

“你,还有你,你们别只顾自己逃命!祁连长为弟兄们受了伤,你们一路上照应一下!”

那两个弟兄连连答应着,扶着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两个弟兄架着,向前走了好远,还扭过头对孟新泽喊:

“老孟,你们可要小心呵!看着情况不对就赶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泽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声:

“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泽这两年的营长不是白当的!”

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枪,孟新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战场,仿佛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又是军人了!他手中又有枪了!他可以用战斗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了!他想:只要这四百七十多名弟兄能成功地冲出地面,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一定永远、永远做一名战斗的军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枪,他一定要率着这帮死里逃生的弟兄们,和日本人拼出个最后的输赢来,那个壮烈殉国的连长说的对:“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个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端着三八大盖在泥泞陡滑的回风道上爬的时候,项福广还在回味着捅死东平巷的那个日本兵时的感觉。那个日本兵真他娘傻x,他走到面前了,枪刺横过来了,那王八还没犯过想来。那时不知咋的,他竟一点儿也不害怕,腿没软,手没抖,抓着枪的手向前一送,那个从东洋倭国来的日本皇军便见阎王了。皇军的身子骨也他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么不经扎哩!他把刺刀捅进去的时候,觉着像扎了一个麦个子,软软的,绵绵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挣扎着用手抓住枪管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枪上。他拼命往下拔刺刀,还用脚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溅到了他脸上,热乎乎的,挺瘆人的,他当时就用手揩去了,现刻儿想起来,还是觉得没揩净。

抬起手,又在汗津的脸上揩了一下,而后,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有血腥味,没有。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杀人,而且,是杀一个日本人。杀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庞大勋部的一个排长,被俘时,他有些糊涂,他当时大腿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昏过去了,眼一睁就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在战俘营,被俘的李医官给他胡乱换了几次药,伤口竟好了,而且,没落下什么残疾。从此,他对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倍加爱护,倍加小心了,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他对许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么负责了。他向日本看守告过密,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没命了。

三月里,三排长李老二和机枪手张四喜伙他逃跑,他想来想去,没敢。他瞅着空子,把信儿透给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报告了高桥,高桥这个阴险的坏蛋,有意不去制止这次可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给了一个空子让李老二和张四喜逃。结果,李老二让狼狗咬死,张四喜被电网电死。他好一阵子后悔,暗地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高桥从此便瞄上了他,动不动提他去问话,要他把战俘中的情况向他报告。他再也不干了,只说自己不知道。开初,高桥还信,后来,高桥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总要挨一顿打。

这就是告密的报偿。

同屋的弟兄们见他挨打,对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们越是这样,他的心越不踏实,越是觉着欠下了一笔沉重的良心债。

暴动前的这几天,高桥又提了他两次。他都没说。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没说。后一次有点玄,最后一瞬间,他几乎垮了,高桥说道,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如果还不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体战俘公开。

这比指挥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应考虑!

不料,偏偏在几小时之后,暴动发生了,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犹豫地投身到暴动的行列,孟新泽一声令下,他就和田德胜两人按倒了监工刘八,一镐刨死了那王八,紧接着又杀死了那个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随着两条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复了平衡,这才觉着不再欠弟兄们什么东西了。端着死鬼孙四的三八大盖在回风道爬着,他心里充满了一个军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动证实了他的忠诚。

回风道里的风温吞吞湿漉漉的,却又很大。风是从下面往上面吹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的后背。他被风推着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四下看看,听听动静,他不知这段通往地面的回风道有多长,对地上的情况,他心中也没有数。

他爬在最头里,身后三、五步,就是突击队的队员,突击队后面十几米处,是没有武装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击队员手中的枪,不仅仅担负着保护自己生命的职责,也担负着整个行动成败的职责,担负着保护四百七十余条性命的职责。

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他总觉着快到井口了,井口却总是不出现,面前的回风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他想:也许在夜间,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断——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会知道的。万一他突然冲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着,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着歪斜的棚腿,举着灯向巷道上方看。

一个突击队的弟兄跟了上来:

“老项,还有多远?”

项福广摇摇头;

“不知道!”

“咱总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该到了!”

项福广抹了把汗:

“我也这么想!”

“上面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哩!若是那帮王八蛋不来,咱们就叫坑了!”

项福广道:

“不论上面是什么情况,咱们都得小心!给后面传个话,让后面的弟兄们和咱们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好!”

待身后突击队的弟兄都跟了上来,项福广又摸着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紧闭的风门出现在面前了。

原来,回风道上还有风门哩!这倒是项福广没想到的。

几个弟兄上前一扛,把风门扛开了。

举灯对着风门里一看,上面还有一道风门。

弟兄们又要去扛那道风门。

项福广将弟兄们拦住了:

“小心,这道风门外面,大约就是井口,成败就在此一举!大家都把灯灭了,轻轻把风门扛开,扛开后,都守在门口不要动,我先摸上去看看。情况不好,我把灯点上,你们就准备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弟兄们纷纷把手中的灯火拧灭一了,继而,把身子贴到了第二道风门上,暗暗一使劲,将风门慢慢推开了。

前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

项福广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交待:

把枪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我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枪猫着腰,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九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装满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草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草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子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他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来。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屈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弹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项福广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

守在风门口的弟兄当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枪,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枪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枪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明显的,交火没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三具尸体。

这时,孟新泽闻知交火的消息,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

“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弟兄们只得在孟新泽的带领下,冒着机枪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泽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弹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孟新泽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暴动失败了!

是夜四时十分,涌在风井回风道里的四百余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东平巷……

东平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东平巷的人们处于骚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着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暴动最初不是成功了么?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么?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咋会用机枪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人告了密?

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乔锦程,骂何化岩,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陶。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里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人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枪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

“毙了这些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涌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八名矿警和五个日本兵,对着那几个持枪的弟兄吼:

“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目本人谈判!”

“对!不能杀!”

“不能杀!”

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大个子东北人干脆拍着胸脯说:

“日他娘!要杀你们先杀我!来,冲着这儿开枪!”

“砰”的响了一声。

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枪。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呵!”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被激怒了,怒吼着向开枪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光晃动着。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开枪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枪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枪!

另外几个持枪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了一团。

孟新泽听到枪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

“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子竟将枪口对准孟新泽的胸脯:

“滚你娘的蛋吧,老子都用不着你教训!”

孟新泽冷冷地命令道:

“把枪放下!杂种!”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那小子反倒把枪口抬高了。

孟新泽上前一步,在那小子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枪夺到了手上,抓住枪管的时候,那小子勾响了枪机,一粒子弹擦着孟新泽的耳朵,打到了巷道的棚梁上。

那小子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孟新泽将缴下的枪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咱们今日暴动的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我们中间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枪!”

有人大声问:

“那么,咱们现在咋个办?就窝在地下等死么?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么?”

孟新泽道:

“我是说过,现在,我还可以这样说!该我孟新泽担起的责任,我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脑袋能救下四百多弟兄,我马上让你们砍!我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我去谈……”

孟新泽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好!姓孟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在这干什么?上呵!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暴动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孟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涌到孟新泽面前。孟新泽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他内心极为平静,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看了半晌,凄惨地笑了笑道:

“老王,王绍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来送给日本人么?”

王绍恒垂着头,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我……我……我也是没办法!”

孟新泽又说:

“老王,还记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桩事么?”

王绍恒怔了一下,马上想起来,二十七年六月,伪军旅长姚伯龙到战俘营招兵买马,他曾和孟新泽肩并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颇具英雄气的选择。那时,他们还没到阎王堂来,战俘营在西郊的一个村庄上,一大早,哨子突然响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们站在一座破庙前的空场上,听姚伯龙训话。姚伯龙把蒋委员长和武汉国民大骂了一番,又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的道理,然后说:“愿跟老子干的,站出来,不愿跟老子干的,留在原地不要动。”大多数兄弟都站了出来,他看了看孟新泽,见孟新泽没动,自己也没动。

为此,他一直后悔到今天。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他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不应该留在原地,而应该参加姚伯龙的队伍,在队伍里,逃跑的机会会很多。他当时慑于孟新泽的威严,逞一时的硬气,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机会。

是孟新泽害了他。

这一回,他不能再这么傻了,暴动已经失败,不把孟新泽交出来,日本人决不会罢休的,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几百号弟兄,必须牺牲孟新泽!

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泽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过去的事,还……还提它干啥!”

孟新泽却道:

“我想让你记住,你老王曾是一条汉子!现在,我还希望你做一条英雄好汉!我姓孟的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可我劝你好自为之,多少硬气点!”

王绍恒突然发作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粗野地骂道:

“硬你娘的屈!你他妈的少教训我!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儿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会走到这一步!明说了吧,地面上究竟有没有人接应,我他妈的都怀疑!”

“对!这的坑了咱们!”

“别和他啰嗦了,先捆起来再说!”

“捆!”

“捆!”

王绍恒和他身边的七八个人将孟新泽扭住了。他们不顾孟新泽一只胳膊已经受伤,不顾孟新泽痛苦的,硬将他按倒在潮湿的地上。

孟新泽被这污辱激怒了,本能地挣扎起来,身子乱动,腿乱踢,嘴里还喊着:

“弟兄们,别……别上他们的当!我们当中有……有人告密!”

有人用脚狠狠踢他脑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么挣也挣不脱那牢牢压住他的手和脚。他大口喘着气。被迫放弃了重获自由的努力。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和这帮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没逃出去么!”

“是呀,何化岩他们混蛋,与老孟没关系!”

然而,交涉者的声音太微弱了,太微弱了!他们已很难形成一种威慑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阴险可怕!人,实际上都是狼!在某种程度上,比狼还要凶,还要狠,还要毒!人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类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们的当了,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他们做什么牺牲。

撤到东平巷以后,他就想到了这场悲惨事件的收场问题。他确乎想过挺身而出,为弟兄们承担起这沉重的责任。他不怕死,他早就准备着轰轰烈烈死上一回,为救弟兄们而死,死得值!

现在,他觉得自己受了污辱,他后悔了,他不愿为面前这帮想置他于死地的混蛋担什么责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问他的话,他一定把这帮混蛋全扯进去——包括王绍恒!这帮混蛋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活在这个慓悍的世界上。

巷道里越来越乱,那帮急于向地面上日本人讨好的家伙显然已控制了局势,有人跳到他曾经站过的煤车皮上发表讲话,要求弟兄们把那些杀死过矿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认出来。关在工具房里的五个日本人和十几个矿警被那些家伙放了。他听到一个刚刚被松了绑的矿警头目在叫:

“弟兄们,不要怕,只要你们走出矿井。向地面的皇军投降,弟兄我包你们无事!弟兄我叫孙仲甫……”

突然响了一枪。

那个刚刚跳到煤车皮上的孙仲甫被击毙。

“谁开的枪?”

“抓,抓住他!”

“哎哟,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枪。

充塞着肮脏生命的巷道里鼓噪着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绝望与恐怖中冲撞着,倾轧着……

巷道里更加混乱。

没人敢往那车皮上站了。

孟新泽一阵欣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并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汉,不愿屈服的生命还顽强地存在着!

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聚在孟新泽身边的那帮卑鄙的家伙已发现了潜在的危机,他们拉起孟新泽,把他往原来关押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推。

工具房门前突然挤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胜,老祁提着把煤镐,田德胜手里抓杆枪。

田德胜拦住了王绍恒:

“把姓孟的这王八交给我!”

王绍恒说:

“先关起来,先关起来!”

田德胜又犯了邪,抬起手,恶狠狠打了王绍恒一个耳光,破口骂道:

“王绍恒,你他妈的充什么圣人蛋!在这地方能轮得到你说话么!现在,弟兄们推举老子去和日本人谈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绍恒愣了,畏畏缩缩往后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谁推举了田德胜做谈判代表?这刻儿,一切都乱糟糟的,谁能代表得了谁?

人类自己制造出来而又制约着人类自己的一切秩序,在这里都不起作用了。权威已不复存在了,野蛮的生存竞争的法则最大限度地支配着这帮绝望的人们。每个人都有权利宣称他代表别人,而每个人实际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这种时候,每条生命的主人只能对他自己的生命负责!

主绍恒是最聪明的,他不再去和由德胜争执,悄悄退缩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来,鼻子又嗅了起来。他要判明那些危险的气息,迅速躲开去。从田德胜凶光毕露的脸膛上,他想到了侥幸逃生后的漫长日子,他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能落得一个张麻子的下场!

扭着孟新泽的几个家伙都在和田德胜争: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代表我们?”

“对,谁推举了你?”

“反正我们没推举你!”

“揍,揍这王八蛋。”

……

田德胜将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实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着:

“揍!来呀!爷爷倒要瞧瞧,谁他妈的敢揍爷爷,不孝顺的东西!”

恶毒地一笑,手一挥:

“老祁,老周,你们都给我上,缴了这几个小子的械,把他们也送给日本人去!”

田德胜话音未落,一场混战旋又开始了,双方扭到一起,拳打脚踢,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声,哭喊声和肉与肉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在混战之中,田德胜、老祁一帮人将孟新泽抢到了手。他们撇开手下那帮依然在混战的弟兄,拖着孟新泽沿着东平巷向外走了几十米,而后,钻进了通往二四二〇煤窝的上山巷子。

孟新泽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不无感激地道:

“老祁,老田,今日可多亏了你们……”

田德胜道:

“别说这些没用的屈话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那帮王八蛋发现了!”

老祁也说:

“对,快,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不能露面了!日本人不杀你,那帮杂种也得杀了你!”

“走!咱们快走!”

他们爬上山,穿过二四二〇煤窝,来到了老祁和田德胜曾摸过的老洞前。

田德胜道:

“老孟,你就躲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和老祁还是出去,日本人不会把我们都杀了!只要我们再到二四二〇窝子下窑,我们就来找你,给你送吃的,不论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万不要自己出来!”

孟新泽搂住田德胜哭了:

“老田,好兄弟!我对不起弟兄们!你……你一枪打死我吧!”

田德胜狠狠打了孟新泽一个耳光:

“姓孟的,别他妈的这么没出息!你狗日的是条汉子!不因为你是条让老子佩服的汉子,老子才不救你哩!”

老祁也说:

“对,就是死,咱们也得硬硬生生!你要真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就是孬种,我姓祁的也要咒你!”

孟新泽道:

“可我躲在这里,这四百多号弟兄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老祁道:

“这你不要管!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没看到那帮混蛋已经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么?他们的狗命才用不着咱们操心哩!”

“真的哩,这年头谁能顾得了谁?”

田德胜也说。

孟新泽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门口的一幕,长长叹了口气,最终被老祁和田德胜说服了。

老祁和田德胜双双告退,临走时,二人又把身上的小褂脱了下来,交给了孟新泽。老祁手中的煤镐也留下了。

老祁又说:

“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小褂也能吃!”

孟新泽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猛然明白了他面临着一个比死更困难的问题,那就是活下去!

井上?哦,井上没有暴动。想想呗,探照灯亮着,岗楼、哨卡的机枪支着,井上手无寸铁的弟兄哪个敢动?游击队又没有来,硬着头皮往外冲,那不是白送死么!井上两个战俘营都没人动,这事我知道。

天亮以后。日本人开动绞车,将一块贴一着告示的牌子挂在罐笼里,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暴动的战俘们投降。告示说:只要战俘们保证井下矿警和日本人的生命安全,并交出暴动的领导人,日本皇军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井下大多数人早已准备投降,一看到这告示,马上动作起来,要把那些积极参加暴动的骨干分子抓起来。结果,又一场惨祸发生了:一个不愿意向日本人投降的硬汉子,把井下的房给点爆了。

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现在老祁面前的,安在房门框上的那扇涂着黑漆的沉重铁门,支开了一道大约半米宽的缝,铁门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顶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门口没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门口的时候,没顾着多想,就一头钻了进去,开初,他并不知道是房,也没想到要把房里积存的全部引爆。

事情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的。

当时,他只顾着逃命。大巷里,有人追他,起先是两个提着煤镐的家伙,后来。又多了两个端枪的矿警。这四个家伙大约是看到了挂在罐笼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来,送给日本人。

其实,一回到东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危险,在没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东平巷里那些卑鄙无耻的家伙已经开始四处搜捕他了,他们认定:这次暴动是孟新泽和他领导的。一个好心的朋友劝他也像孟新泽那样躲起来。他没躲,他只把破柳条帽的帽檐拉低,把手中的电石灯灯火拧小,还试图蒙混上井。

最初的混乱时刻,那些想抓他的人,还没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认识他的没有多少。后来,那些恢复了统治权威的矿警、日本人要弟兄们按原来的煤窝子,在巷道里分段集合,准备上井。他发现不对劲了,才沿着东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东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发现了。他被追到了那条通往房的矮巷子里,这才意外地发现了房,发现了房无人看守。

跨进房大门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身子一歪,差点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电石灯一照,才发现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尸体。那具尸体周围散落着不少块——显然,在暴动发生的时候,有些弟兄打死了这个房看守,可能还拿走了一些。

房里很黑,悬在巷顶上的那盏电灯只把光线照到房的二道门门口。二道门也是厚铁板做的,铁板上还密密麻麻铆着许多钢钉。

他进了二道门以后,想起了那盏昏黄的灯。他觉着那盏灯的存在对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盏灯灭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门口的一堆沙子上发现了一柄军用小铁铣。他抓过铣,举起来,把灯打碎了。

这时,那几个追他的家伙冲了过来。

他拼出全身的力气,扛动了头道铁门,“咣咣”一声,将铁门关上了,继而,又从里面拴上了钢销子。

销子刚插死,、煤镐击打铁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咣咣当当”的击打声中,还夹杂着一些恶毒的咒骂:

“姓祁的,开门!快开门!”

“狗日的,再不开门老子就用炸了!”

“让日本人用机枪来扫,把这杂种打成肉泥!”

“看,地下有,就用这炸!”

是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的用途!那帮家伙可以用来炸门,他不是也可以用来干一些他想干的事么?

他哈哈大笑了,对着咣咣做响的大门吼:

“的,你们炸吧!老子就等着你们炸哩!你们不炸老子也要炸哩!”

吼过之后,他不再搭理他们,径自跨进了第二道铁门,不慌不忙地提着灯进了房。他想弄清楚,这房里究竟有多少?他能不能把这座地狱炸个粉碎,一举送上西天?

引爆这些的念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他像个将军一样,在房里巡视。

巡视的结果,他很满意,房内的整整齐齐码了三面墙,足有二百箱,导火线也不少,一盘压一盘,堆得有一人高。

他把电石灯往箱上一放,用肩头把盘在一起的导火线扛倒了,而后,扯开其中的一盘,插到了箱的缝隙间,接下来,又扯开了第二盘,第三盘,第四盘。他还打开了一箱,将箱内用油纸包着的块全倒了出来,每盘导火线顶端插了一块。干这一切的时候,他很欢愉,仿佛早年在自家的地里干活似的,几乎没感到死的恐惧。

死的恐惧对老祁来说已不是陌生的东西了,战场上的事不去说,光在这阎王堂,他就经历了三次,一次是二四二〇煤窝的冒顶,一次是东小井老洞透水,最后一次是在地面上面对着高桥的指挥刀和狼狗。实际上,他应该算是死上三次了!死才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哩!这资次,他只不过是给从前已经历过的死做个彻底的总结罢了!

把、导火线摆弄好之后,老祁似乎有些累了。他盘腿坐在干燥的洋灰地上,眼盯着面前的和导火线,不无自豪地想:

这一回,他将气气派派,轰轰烈烈地死!他的死将不受任何人控制,不被任何人打搅,他夺得了生命的裁决权和自主权!这样的死,对于一个军人,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讲,是值得骄傲的!

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似乎觉着不对劲了,他们不再恶狠狠地砸门,不再恶毒地咒骂,也不敢再用和机枪进行恐吓,他们软了下来,像娘儿们一样求他:

“老祁!老祁!出来吧!不要再干傻事,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是的,老祁,不为自己,您也为我们大伙儿想想!”

“老祁,开门吧,我们去向日本人求情!”

“老祁哇,我求您啦,弟兄们求您啦!”

老祁慢慢将脸转向了大门,身子却没立起来。他没发火,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恐惧:“伙计们,想开点,人活百岁,总免不了一死,今日里咱们的大限到了,命该如此,谁也甭埋怨谁了!”

门外一个家伙竟哭了起来!

“老祁,你想想我们!想想井下的弟兄们,这些只要一炸,弟兄们就全完了!”

“你们……弟兄们?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你们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偌大个世界推进地狱?你们都是些不知礼义廉耻的混账王八蛋!你们没有资格活下去!”

这恶毒而凶狠的话,他说得极为平静。

没人能说服他。

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他。

那帮只顾自己的无耻之徒该死,那些不愿反抗,甘心跟着他们跑的家伙该死!而剩下的那些硬汉子,那些不愿做牲口的中人一定会同意他的决定,轰轰烈烈的死上一回。这样轰轰烈烈的死,是军人的绝好归宿,它将证明一种属于军人的不屈精神!

他镇静地提起电石灯,点燃了摆在面前洋灰地上的五根点火线。瞬时间,导火线“嗞嗞”燃烧起来,乳白色的烟雾在房迅速弥漫开来……

导火线烧了一半的时候,烟雾从铁门的缝隙钻了出去。

门外的几个家伙吓慌了,他们放弃了一切自以为是的念头,拔腿往大巷里跑,老祁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一路的惊叫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

老祁又一阵开怀大笑。

笑毕,他取下钢销,“咣当”拉开了大铁门,他对着大铁门,对着他想象中的贵州高原,对着他无限怀念的老家跪下了:“父母大人,古来忠孝难两全,今日里,不孝儿为咱这苦难的国家先走一步了……”

面颊上,泪水双流……

是日八时三十八分,大爆炸发生了,聚集在大井口和主巷道里的二百余名第二次投降的战俘大部分丧生。主巷道和大井口附近的马场、料场被彻底毁坏,房周围两里内的所有巷道和煤窝全被震毁,远离地下的大井架也损坏了,爆炸后呈十二度倾斜,大井附近的地面仿佛闹了一场地震,许多建筑物上的玻璃都被震破了……

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王绍恒刚跨出罐笼。他走下了井台,先是发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没过多大工夫,又看到了从井口里喷出来的浓烟气浪。他一下子吓傻了,竟软软瘫在地下起不来了。

两个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将他摔到了井口旁的那堵矮墙边。矮墙边已聚了不少人,大约有三四十个。最早上来的百十口人被押走了,他们也等着押解。矮墙上站着日本兵,矮墙对面的绞车房平台上支着机枪,周围的高大建筑物上布满了矿警和日本兵。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来了。龙泽寿提着指挥刀站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井台上,高桥正忙着向那些刚上井的日本人和矿警了解下面的情况,高桥不时地大声喊叫着,用鬼子话骂人。

这时,地面又剧烈地颤动了一阵子,大井口的烟雾涌得更凶,仿佛那深深的地下躺着一只吞云吐雾的巨兽。

大家一时都没意识到那是井下房的爆炸,不但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没有意识到,就是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也没有意识到。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跑到井口张望。他们还用询问的目光互相打量着,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困惑持续了大约五六分钟。

在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想到房爆炸之前,王绍恒已想到了这一点,他认定自己完了!

他被人出卖了!

他被井下的那帮亡命之徒出卖了!

那帮傻瓜不想活,竟也不让他活!他们根本不应该这样做!可他们竟做了!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

他料定这是孟新泽干的事,孟新泽是他的克星,是他命运的对头,这个混蛋又臭又硬,只有他能干出这种不顾后果的事,他真后悔在井下没能一枪打死他,他想,如若那时候趁着混乱打死他,面前的事情会结果得很漂亮。到现在为止,日本人确乎没杀一个战俘哩!日本人多少总还是讲些道理的!

他想活。他真想活。进了阎王堂之后,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动和一切努力的目的。他凭着自己的谨慎小心,机警地躲过了一次次灾难,万万想不到,最终却还是被灾难吞没了……

明晃晃的太阳在对面的矸子山上悬着,把矸子山顶的那个钢铁笼架照得白灿灿的。铺在山上的铁轨像两根闪光的绳子,把山顶上的钢铁笼架和腿下的大地联在一起。一只苍鹰在迎着太阳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几个孩子在研子山上抬炭,他们在向这边看哩。

这一切多好!他的太阳,他的苍鹰!

然而,再过十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这一切都将从他眼前消失!他将因为井下那帮亡命之徒的亡命之举,成为日本皇军枪下的冤魂!他会像一个落在石头上的鸡蛋一样让生命的浆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头看太阳。

他把太阳想象成鸡蛋的蛋黄。

“活着,该多么好!”他又一次想。

可是,究竟是谁不让他活?除了井下那帮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克星孟新泽,还有谁不让他活?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面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经参加过的现在还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凶残的日本人害了他,是这场战争害了他……

就在这时,高桥站在井台上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龙泽寿的指挥刀举了起来,又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迎面架在绞车房平台上的机枪响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块坚硬的石头落去。在对面平台上的机枪响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打倒……”

许多声音跟着吼了起来:“打倒……”

机枪声把这最后的吼声淹没了。

当整个地层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瑟瑟发抖的时候,孟新泽醒来了。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浸人了泥水中,一只肮脏发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这有些怪哩!他原来不是躺在煤邦边一片干燥的煤屑上的么?他怎么会躺在黑水里?这黑沉沉的地下又发生了什么灾难?

他带着本能的恐惧向煤邦边爬,两手四下摸索着他的灯。当湿漉漉的脑袋碰到了煤邦的时候,灯摸到了。

灯又一次点亮了。跃动的灯火像一轮缩小了好多倍的太阳,把许多关于光明的记忆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来,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想:也许日本人正在这地层下进行着大屠杀,也许日本人已进了东平巷,也许日本人就在二四二〇煤窝附近搜索他!是的,他们决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尸体!

他当即决定向上爬,爬得离洞口远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腰间裤带上的怀表,判明了一下时间,然后,把灯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给他的煤镐一提,猫着腰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约五六十米。洞子变矮了,有些地方的煤邦还倒塌下来,猫下腰也过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这洞子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耗子老祁和田德胜都到这洞子里来过,如果洞子里有脏气,他们早就把命丢了。

他爬了好一会儿,当中还歇了两次,最终爬到了洞顶的缓坡上,缓坡上果然有个黑沉沉的水仓,水仓里的水接着顶。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后,仰面朝天在缓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头上的顶板,顶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顶板下,没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脑袋向两侧一转,又注意到:煤邦两侧也没有任何支护物。他一下子认定:这段洞子不是今天开出来的!

他翻身爬了起来,颤抖的手里提着灯,沿着煤层走向向下摸,摸了一阵子,又转回头往上摸,一直摸到水仓口。煤层在这个地段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凸”状,水仓恰恰在那个凸状的下凹处!这说明这条洞子是沿煤层走向打的,下凹处的积水如果放掉的话,道路也许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浑身发颤,汗毛直竖,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想:只要他在这不到五米长的缓坡上开一道沟,把洞顶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许就会像一轮早晨的太阳似的,从一片黑暗之中跳将出来。

这念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弥漫的思绪,只用心灵深处那双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着的太阳。他要在他的太阳照耀下,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阳!

小褂一甩,电石灯往煤帮边上一放,他抡起救命的煤镐,在脚下的缓坡上刨了起来,动作机械而有力,仿佛整个生命都被一个不可知的神灵操纵着在连续不断的煤镐与矸石的撞击声中,他的意识一点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泼到地上的水,先是顺着地面四处流淌,继而,全部渗进了肮脏的泥土里……

不知刨了多长时间,他累趴下了。

他趴在他开掘出的水沟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看完马上又把时间忘掉了——时间对他来说已役有任何意义了。

他又弯下腰在地下刨。

他像兔子一样,用手把刨松的研石渣向煤邦两边扒。

手扒出了血。

他终于刨到了水仓边上,水仓里那漫了顶的黑水“哗啦”一声,瀑布般倾泻下来,一路喧叫着,顺着他开掘出的水沟流到了下面的老洞子里。

黑水在他身边流了好一会儿。仿佛一条欢快的小溪流。后来,在水沟里的水渐渐又浅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冷风的吹拂。

风!

有风!

他猛然站了起来,戴着柳条帽的脑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顶板上。

他昏了过去。

还是那清凉的风把他吹醒了。他爬起来,在水沟边潮湿的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灯对着水仓照。他看到水仓的水离开了顶板,那凉风正是从水面和顶板之间的缝隙中吹过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跳到水里,迎着风向前走,开始,黑水只没到他的腰际,继而,黑水升到了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几乎没到他的嘴。灯点不着了。他把它拧灭了,高高举在头上,让灯盏贴着顶板。大约走了不到十米,水开始下落,整个洞子开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干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挡住风,点亮了灯。

炽白的灯光撕开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块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现在他面前了,他先是看到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大箩似的煤筐,那煤筐就在他身边不到两尺的地方,筐里还有一些煤,大拇指般粗的筐系子几乎拖到他跟前。他本能地用手去抓那筐系子,万没想到,抓到手里的竟是一把泥灰。

他吓得一抖,身子向后缩了缩。

身后是水,是地狱,他没有退路,他只有向前走。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爬到煤筐边,用脚在煤筐上碰上碰,煤筐一下子无声无息地散了。

他由此认定,他已从日本人统治的矿井里爬了出来,进入了一个前人开过的小窑中。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西严镇的土地上清朝末年开过无数小窑,他们挖煤时就常碰到当年的一些采空区。

他又举着灯向前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具他再也忘不了的骨骼,那具骨骼倒卧在距他五步开外的一片泥水中,圆凸凸的脑壳上绕着一团辫子,仿佛一只乌龟趴在一条盘起来的蛇身上。骨骼完好地保持着爬的姿势,它的一条腿笔直,脚骨蹬到了泥里,另一条腿骨弯曲着;两只手,一只压在胸骨下面,一只向前伸着,五个已经分离了的手指抠进了煤邦里,白生生的指骨像一串白色的霉点。

他断定这骨骼的主人是一条男子汉,是一条属于久远年代的男子汉!他在这里开窑,在这里下窑。在这里遇到了死神,又在这里和死神进行了较量!他能用一个男子汉的思维方式推断出这个已化作永恒的男子汉的故事!他一下子觉着,他从这具年代久远的男子汉的骨骼上窥透了生命的全部秘密!

他爬到了那个男子汉跟前,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把电石灯的灯火拧得很大,悬在那个男子汉的脑袋上照。

“伙计!伙计!”

他痴迷地喊,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具骨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那骨骼似乎在动,一些骨节在格格响。

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一阵风把灯吹灭了,这条原本属于历史的老迈煤洞重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骨骼在黑暗中响得更厉害,仿佛一个暴躁不安的男人在抡着拳头骂人。

他却一点不害怕。

他完全麻木了。

擦洋火点灯的时候,洋火烧疼了他的手,他身子一颤,才从恍恍惚惚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他最后在那具骨骼上看了一眼,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从历史的地层,向现实的地面走。

他从黑暗的地狱,向希望的太阳走。

那些属于历史的物件全部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抛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与平静中。他不属于过去的历史,不属于永恒的黑暗,他只属于今天,他那骚动不安的生命在渴望着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

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响着,机枪在哒哒哒叫,飞机的马达声像雷一样在空中滚,身边的空气发热发烫。“五一九”,灾难的“五一九”呵!活下去!活下去!狼狗在叫。机枪,注意机枪!只要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

头脑乱哄哄的,精神又变得恍恍惚惚。他什么时候把灯咬在了嘴上,在地上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手上,腿上磨出了血,竟也没觉着疼。

当头脑清醒的时候,他觉着很危险,他想,他应该唱支歌,大声唱,用这支歌来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判断能力。

他扯开喉咙唱那支熟悉的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妈的,唱不下去了!下面的歌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又从头唱: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和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还是唱不下去。

“混蛋!混蛋!混蛋……”他尽情而放肆地大骂。他又唱,像狼嗥似的唱。依然是那四句。

他料定自己的脑袋出了点什么问题,他不愿和自己的脑袋为难了。他就唱那四句,唱完一遍又一遍,头接着尾,尾连着头,唱到最后,他也弄不清哪是头,哪是尾了。

他唱着这支被记忆阉割得残缺不全的军歌,爬了一段又一段。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刨开了一堆又一堆冒落的矸石。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爬到了一堵倒塌了半截的砖墙前。

他木然地从砖墙上爬了过去。

砖墙外是一片乱坟岗子。一些跳动的荧火在破败的坟头上飘。远方是迷迷茫茫的大地,是一片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大地。

他爬过砌在窑口的那堵砖墙,栽倒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堆上。一块从黄土、杂草下凸暴出的棺木硬硬地硌着他搓板似的肋骨。两只乌鸦被惊起了,扑腾着翅膀向空中飞。

突然飞起的乌鸦,将他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从地狱中爬上来了。

他一阵欣喜,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他笑着,头在坟头上拱着,像个饥饿的羊似的,用嘴啃坟堆上的青草。他从青草苦涩的汁水中嚼出了自由的滋味,继尔,他默默哭了。他突然觉着真正的他并没有从地狱里走出来,他的躯体,他的血肉,他的情感,他的仇恨……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座地狱里,留在了那段已成为历史的永恒的沉寂中。走出来的不是他,而是那具骨骼,那具没有血肉,没有感情,没有幻想的骨骼。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者死,死者生,生与死并没有明确的界限。阴阳轮回,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谁也说不清谁何时生,谁何时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他带着这些纷纷杂杂的关于生死的念头,倒在坟头上睡着了,枕一片黄土,盖一天繁星,——其实,他并不想睡,他是想走的,然而,他混账的脑子已指挥不动混账的躯体了。

醒来的时候,从那眼破窑里又爬出了一个人,那人一身污泥,满脸漆黑,像个鬼,他没去仔细辨认那人的面孔,就扑上去抱住了他。

那人大叫:“老孟,真是你,真的是你呀!你狗……狗日的命真大!”

他这才认出,那人是田德胜。

“老田,你!你也活着!”

“对!对!我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那帮混蛋要抓我,我东躲西躲最后躲到你这儿来了,哈哈,唔,快走吧,天一亮就走不掉了!”

他又问:“那些弟兄们呢?”

田德胜叫道:“滚他妈的弟兄们吧,你活着,我活着,这他妈的还不够么?”

他默然了,拍拍田德胜的肩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走!”

旷野茫茫,一片静寂,夜风在坟头上,在草棵间,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荡来荡去。一些早凋的枯叶在脚下滚。他们判定了一下方向,走出了坟地,走上了田埂,走向了田埂尽头的黄泥大道。

这时,他眼前又浮现出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的景象,他蛮横地告诉自己:明天,将是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的五月二十日!

远方的大道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庄。一条狗在叫……

游击队?嘿!哪来的游击队呀!有人说暴动的时候根本没和游击队联系,还有人说,联系了,游击队没来,谁知道呢?暴动过后,日本人花了半年时间才恢复了矿井。他们对炸死在井下的战俘蛮敬重的,对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态度也好多了。他们不能不承认: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中人中也有不少硬汉子哩!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阎王堂被汪伪接收,这时候,我们才听说,那次暴动还是跑出去了几个人,就是从那条老洞子跑出去的。这几个人在当地老百姓的掩护下,进了山,此后,几经辗转到了重庆,重庆当时的报纸登过他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