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终别 “不要把我埋到地里受虫咬,一把……

沉珠 林格啾 3714 字 8个月前

内伤积淤心口日久,骤然动气,他五脏如绞,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血色融进朱红宫墙,留下一道斑驳深痕。

他两眼发花,脚步趔趄。

勉强回过神来,却仍下意识搂紧了怀中狸奴,手颤抖着撑住墙壁,吃力地站起。

“谢沉沉……”

他的血滴在狸奴毛皮上,深红染新红。

一人一兽,就这样拖着沉重缓慢的脚步、向朝华宫的方向走去。

暮色渐沉。

将那蹒跚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

沉沉靠在床边。

离窗最近的位置,依稀能听得偏殿中传来孩子不住的哭嚷声,乳母低声的轻哄。

梨云头先哭得几乎厥过去,到这会儿,终于缓过劲,又跌跌撞撞爬起身来,要抱了孩子来给她看。

“别去了。”

她却摇摇头,低声道:“我不看……多看一眼,便舍不得。还是不看的好。”

“姑娘——”

梨云颤抖着手,替她擦拭额角的汗。

盯着她青白无光的脸色看了好一会儿,嘴里又不住喃喃自语道:“姑娘,那我去叫陆医士,陆医士……陆医士一定有办法。”

这一回,沉沉没有拦她。

只是笑着冲人点点头,说:“好,去吧。”

她目光沉凝,目送着那道绯色的影子跑出门去,险些被门槛绊倒,又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心中却隐隐明白:这或许便是她和梨云,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她知道,自己是等不到陆医士赶来了。

又或者说,即使他赶来,这具身子,多半也已是药石罔效,回天乏术——毕竟,再没人比她更清楚,“死”是个什么滋味儿。

在那个似真似幻的梦中,三皇子府的小偏院里,她早已死过一回。

只是,与那时不同的是,她如今心中却还在盼望着,一口气哽在喉头,强撑着——她在等,一个……或许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的人。

她与他之间,还有尚未交代完的话。

“……”

可眼前的视线,却仍是渐渐模糊。

腹中腥气翻涌,她颤抖的手臂扶住床沿,眼鼻口,都往外不住地渗出鲜血。

这身子终已是强弩之末。

她再没力气撑起身体,半边身子斜在床外,恍惚间,不知是梦——抑或死前的走马灯,却仿佛又想起自己初来朝华宫的那一夜。

残烛将尽,烛泪幽微。

她将一身薄被裹在身上,仍被冻得瑟瑟发抖,却总忍不住望向窗外,心想,主殿里的那位殿下,此刻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呢?

那时的她,尚不知动念由此而起。

更不知自己日后,会与魏弃生出诸多的纠缠与牵连。

她不过喜他貌胜好女,好奇他为何别于常人,又害怕他喜怒不定的个性。

整日提心吊胆活在他的眼皮底下,随时随地、唯恐被他折了性命。与其说她心悦于他,不如说,她是费劲心思地讨好,只想安安稳稳地在他跟前多活几日,等到出了宫去、还能留条命见阿娘。

一切,究竟是哪里开始不一样的呢?

【奴婢对殿下之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奴婢深慕殿下,虽死不悔。】

……

不,都不是。

她痴望向头顶床帐,眼神一片木然迷离。

唇边渗出的血渍渐渐浸染面颊,令她整张脸几乎都淹于这血河之中,无比骇人。

“阿九……”

她与他痴心动,从来无关蜜语甜言。

或许只是,在某个漆沉的夜里,少年试探伸出拥抱的手指,他们依偎的温暖,轻触的额头。

她渐渐不那么怕他,也渐渐地发现,他说话,虽总是冷言冷语,却在默然无声间,把好的都让给了她;他整日说要杀她,也终是没能下得了手,反而绕了那样一大圈,把她全须全尾地送回了家。

她想,原来殿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

他刻木头时很好看,睡着时也很好看,这么一个人,都说两个人待在一起,越看越觉得生厌,为何她越看他,却越觉得挑不出丁点的不好来呢?

她与他,逢于微时,识于危时。

就像两只无依无靠的小兽,起初总是互相防备,各圈地盘,大的要吃小的,小的怕被吃了,有一日,却不知怎的,忽然别别扭扭地拉住了对方的手,一起筑下了这座风雨不侵的巢穴。

他们就住在这座巢穴中,无论外头风吹雨打,无论外头天暗天晴。

——只可惜,这座巢穴仍是太过脆弱。在华丽巍峨的宫宇簇拥中,它格格不入,注定无法长久。

亦逃不开,这风雪倾塌、满目疮痍的结局。

沉沉满面是血,咳嗽不止,却忽的笑起来。

朦胧间,似有人将她歪斜的身躯扶起。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谁,”他说,“是谁。”

是谁把你害成这副模样。

是谁让你……

这么,痛苦。

他的手颤得厉害,声音却冷得好似结冰。

手指揩过她脸上依稀温热的血,他固执地要把那血迹擦拭干净。可血越流越多,越擦越多。他的手终于还是停住,只虚虚按在她的面颊上,欲触而不敢触,手指僵直着。

沉沉没有回答他。

一口气在喉口,撑到现在,终于还是渐散去。

她靠在他怀中,平静地望向窗外,日落西沉。

许久,面上却渐浮现一丝微笑,低声道:“殿下,朝华宫,困了您许多年……外头的世界实在很好,又何必自己……给自己,造一座囚笼呢……”

如最初相遇时般,她唤他一声“殿下”。

魏弃亦不答,却伸出双臂、紧拥住她,力气用得太狠,竟箍得她骨头硌得生疼。只可惜,她已没有力气俏生生地将人推开,笑着嗔怪他没轻没重了。

瘦得冒尖的脸上,那双一贯灵泛清棱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逐渐失了神采。

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细手腕,还戴着不知何时被梨云套上的那只竹节镯,此刻,亦渐渐地宽盈,要掉不掉地坠在虎口处。

殿下啊。

她心口轻轻地呢喃。

【姑娘,您可知,九殿下如今、便吊在那太极殿外,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您当他是为‘赎罪’么?他是为了请罪。他被您困在这深宫中,心甘情愿,做一世废人。】

【今日这杯酒,喝下去,其实既是成全殿下,也是成全了姑娘自己。】

【如若不然,姑娘您,便是亲手累得殿下至此的罪人,此后余生……难道,姑娘当真以为,殿下能甘心与您在这冷宫之中空守一生么?怕是日子一长,便生怨怼吧。若您不喝——您自然有选择的权力,您大可大喊大叫,将外头的人召进来,但若您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