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烬忙闪身到廊下的阴影之中,幸好身穿黑衣,来人难以得见。
但见那人跨着沉重的步子走来,体瘦浓眉,大眼之中闪烁着没落与愁苦的光芒。
看了看夜空之中明灭晃动的群星,望了望身边兀自绽放的秋菊,摇了摇头,道:“朕若能如你们这般悠然无束,该是多么美妙之事?”
孙烬遽然一惊,暗道:“‘朕’?原来他就是司马衷。”
只听司马衷道:“等了那么多年,父皇终于死了,天下终于成了我的。可…唉!杨骏误我,杨骏误我。若无杨骏,贾南风何至于此?朝政何至于旁落?朕何至于成了今日之模样?”
说罢摇头苦叹,一声接着一声,幸而周侧无人到来,难以看见这个以痴傻之名而震古烁今的大国之君,竟也会有伤心之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衷似叹得累了,收回了远望夜星的目光,继续呢喃:“又怎能怪得杨骏?母后若不执意要我娶贾南风,我若能坚持己意,天下间哪里还有杨骏的事情?朝堂中哪里还有贾南风的事情?”
秋风料峭,吹得满院秋菊簌簌齐抖。司马衷立在花园正中,自言自语道:“老师忠于朕,忠于天下,奈何…奈何。朕如何不想还天下一个盛世?奈何…奈何,朝无亲朕之臣,身边尽是奸佞,朕孤身一人,如何能挽狂澜、扶社稷?”
孙烬本以为司马衷是个愚笨痴傻之人,若不然怎能在大荒之年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等荒诞无稽,却又令人心生沉重悲凉的话语?
但此时听他这三言两语,竟也很有自己的抱负,竟也很有盛世之心。
然朝政如斯,他虽是天下之主,却难以左右天下之事。
确很可怜,孙烬忽然想到:“寡人、孤,原来如此。”
再看花园之中,那个微微颤抖的男子,那一张稍显儒雅之气的侧脸,竟很有三分司马湦的模样。
孙烬心想:“我是否该杀他?他若真能掌控天下,晋国是否能安泰,百姓是否能再无苦难?”
一抹沉重的茫然自心底升起,正好比夜风自东天吹来的乌云,又厚又重的压在天空之上。扼杀了群星,受不得寒风教唆,竟而落下了三两滴能冻杀人心的冷雨。
孙烬站在廊下,茫茫然的看着雨夜之中的司马衷。相距只有三丈,却好比天涯海角还要远。
孙烬不知此人该不该杀,但想贾南风是应该杀的。
忽听风雨送来了司马衷的声音:“你是叫孙烬吧?”
孙烬心头一突,暗道:“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却见司马衷身子动也不动,背对着自己,任凭寒雨浸透了衣衫,自顾说着:“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来了。”
孙烬揣着疑惑踏步走入了花园之中,脚步夹杂在雨
声风声之中,便是那传授司马湦几日武艺,复在百草山下的湖水之中为孙烬拨乱反正的老翁立身旁侧,也难以听见。
司马衷固然听不见脚步之声,但他鼻翼微动,已在雨幕的缝隙内,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暖香。
那香味让他一生也不会忘记,那香味只属于两个人。
一个是他此生最敬爱的女子,一个是他此生最疼爱的妹妹。
那女子自然是杨芷皇太后,那妹妹自然是司马湦。
杨芷之美,不仅令司马炎沉沦,更令司马衷意乱情迷。然迫于压力,他保护不了杨芷,也没能保护那个最最疼爱的妹妹司马湦。
一切都化作了无奈,唯有那只属于她二人的香气深埋在司马衷的记忆里。
他循着香气转过身去,却见孙烬满面寒霜,虽然穿着不很华贵的黑衣,却更有一股返璞归真的自然之风气。
司马衷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湦儿的眼光素来都是很好的。”
孙烬皱着眉头,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司马衷道:“这个世界之上,除却你孙烬,还有另外一个男子身有湦儿的香气吗?”
孙烬恍然,点了点头。
司马衷侧手指了指花园正中的凉亭,道:“雨冷天寒,愚兄无法设宴,能做主的也只有这凉亭一隅,孙兄弟切莫嫌弃。”
孙烬摇了摇头,随着司马衷一起走入了凉亭之中。
二人衣衫尽湿,孙烬朴素自然,司马衷则更显萧索与落寞。
司马衷问道:“你深夜来此作甚?”
孙烬直言不讳:“来杀你。”
司马衷眉头一颤,道:“哦?为何要杀我?”
孙烬强忍住心中的疑虑难决,冷声道:“王逼民反,天下已乱,你该杀。”
司马衷摇了摇头,轻轻一笑道:“我该杀,确真该
杀。但你不能杀我。”
孙烬问道:“为何不能杀?”
司马衷道:“其一,湦儿不会让你杀我。”
孙烬缓缓点了点头。
司马衷继续道:“其二,天下百姓也不会让你杀我。”
孙烬面露疑惑,问道:“何出此言?”
司马衷道:“我乃天下之主,晋国皇帝,你杀了我,座下千百臣将便再没了约束,祸乱天下、荼毒苍生。百姓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苦,所以他们不会希望你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