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然不知过去了多久,待得醒来,正见天光耀眼。
身处之地既干且硬,全无暴雨后的景象。耳边不时传来燕雀的争鸣之声,伴着百花的芳香,透过了丛林,与阳光共舞在天地之间。
孙烬坐起身来,伤口已经结痂愈合,剧痛袭来,让他忍不住呻吟一声。
待得疼痛缓消,他环顾前后,却正身处在一座矮峰脚下。
一条小溪无声无息的自脚旁流过,一二游鱼露水嬉戏,既长且细,白鳞耀日,散出淡淡的黄芒,种类前所未见。
孙烬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忽然想起了雨夜与司马湦,茫茫然立在矮峰下,两行清泪缓慢流淌。
他再次颓然坐倒,呢喃自语:“湦儿不再爱我了?”
哪有人能回答他的话?
沉思良久,他终于摇头一笑,淡淡的道:“爱这一个字,当真难写。不过死字却是再简单不过了。”
拉着矮峰脚下的藤蔓再度站起,看了看前后,看了看左右,心道:“好一处妙地,上天待我不薄,坟冢都选的这般清幽。”
又想:“只可惜…没什么可惜的,你忘记了我,生活或许会更好。”
转念再想:“我这一生…唉!毕竟福缘不深,得了这许多玄妙功法,结识了那许多能人妙士,已是万世难修之福,也足够了。”
转身再看前后,忽然瞥见矮峰脚下的石壁上,似刻着几个古体大字。
孙烬心起疑惑,道:“这昆仑山内,怎会有人留书?”
拨开了藤蔓细瞧,但见只寥寥八个字,虽是古体,却也能识,正是:“予何人哉?鸱夷子皮?”
孙烬最喜听书,曾听过这‘鸱夷子皮’的故事。
故事里夷光浣纱、越王卧薪、二朋投越、以身报国、鸟尽弓藏、泛舟西湖…
只这故事的结局有太多,或说范蠡与施夷光放舟太湖,自此不知所踪;或说夷光投江,范蠡醉隐西湖;或说响屐廊内“铮嗒”之声又起…
但这毕竟已过去了太久太久,单凭臆测,谁又能知?
孙烬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他一直认为范蠡不该如此、施夷光不该如此,但事情已经发生,他这个数百年后的微末小子,又能如何?
而今忽见范蠡提书于此,先问苍天自己是何人,又问苍
天,鸱夷子皮是否自己?
那字迹之中的哀与伤、寂与孤,历时数百年,仍旧徘徊不去。
孙烬忽然泪流满面,探手摸着深入石中的字迹,道:“若你真与爱人泛舟太湖,当不会独来昆仑,书此一问。”
良久无声,唯有艳阳不知人心,自顾自的伴着花香向西天坠落。
孙烬收拾了翻涌的思绪,却如何也忘不掉司马湦的身影,他呢喃再道:“馆娃宫、姑苏台、响屐廊、玩花池…积木塞渎。夫差毕竟得到了你的心,任他范蠡胜了天下,终究还是输了。”
“我何曾胜过天下?为何我也要输?”
“毕竟微末小子,做着江湖儿女的春秋大梦,不知刀剑,何谈江湖?不知情之一字,又怎能不输?”
万万思绪、千千念头、百百情感交错盘结,终于化作了一个既轻且淡的字。
“死!”
死未免太也容易,此地可死,他处可死。
孙烬洒然一笑,笑尽了心中的哀伤,笑尽了这几年来的荒唐。
他将藤蔓拉了过来,将范蠡的遗书缓慢遮挡。正待寻找
良地安眠,忽见远天一座高峰破云而立。
封顶有雪,裹着云雾半现半隐。
孙烬心想:“我一直都想与湦儿仗剑江湖,而今湦儿离我远去,我却还不知道江湖是个什么所在。”
又想:“那山那么高,从所未见的高,若能上到山顶,俯瞰天下,江湖岂非尽收眼底?到时再死,岂再无憾?”
言念及此,便收拾了心神,冲范蠡遗书躬身一拜,继而迈开了大步,向那雪峰的所在走去。
雪峰傲立在昆仑山脉的西方尽头,待得孙烬走到峰下,已是半年之后。
有草原肆意的铺在雪峰下的山谷中,碧油油一片,令人心旷神怡。
三两群牛羊正在草原上埋头吃喝,三两个身着毛毡厚衣的胡人大汉正围坐在矮峰脚下喝酒闲谈。
眼看孙烬走来,三人同时站起,带着疑惑,带着些许的惶恐,看着这个满身污秽,形容憔悴的野人。
孙烬看也不看他们,径往山脚下行去。
待到那三人身边,忽听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叽里咕噜的呼喝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