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尚武,自周而秦、秦而汉,代代皆然。不说庙堂高将如乐毅、骑劫、武阳靖等,单是江湖侠客若盖聂、荆轲、秦舞阳等无一不是名动一时,人口称赞的大英雄,大豪杰。
但便如此地界,又能尽是名冠天下的江湖大豪客?自是非也!便如这推着酒车,汗洒长街的酒馆伙计,便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若非生就了一副俊朗的面容,又怎能在店伴数十的缥醪酒庄中被选出,胜任这油水颇丰的送酒活计?
若送的是寻常大户人家,还则罢了,无非是多予一些赏钱或几色糕点,落得个腰包满、嘴巴甜,无甚新鲜。但今日所送酒水乃燕王司马机所购,若能博得司马机的欢心,莫说赏钱、糕点,便是一声令下,自酒肆店伴而成燕王门人也不在话下。
常言道宰相家奴七品官,比之整日价埋头干活、毫无出路的酒肆伙计来说,当真是凤雀之别、天渊之差。
如此美差,这小伙计本当高兴万分才是,但自他的面上看来,却丝毫没有一点儿欢快,有的只是一抹淡淡的无奈。
他在无奈什么?或是天边秋阳已残,这一天又将过去,算来再有半月,便是他的生辰日子。到时候他已是个成年人了,竟还做着酒肆店伴这种低下的活计。
他不愿就此碌碌一生,他很想与说书人口中的侠客们一样,仗剑江湖,纵马驰骋,路见不平事,拔剑一声吼。
店伴与侠士,相差何止千里万里,不说那自幼便要练习的武艺,单是一柄长剑,也只是存在于他脑海之中的一场幻想罢了。
他名叫孙烬,吴地人,生平的第一场记忆,便是他被父亲插标贩卖的场景。
他本该痛恨父亲,但回忆起身畔站立着的、瘦弱幼小的弟弟,也就释然了。
年景不好,父亲又没甚么大本事,凭他孤身一人,又怎能抚养起两个孩子?
孙烬总以为自己脑子笨,开化的迟,是以只有八岁以后的记忆,对于之前的种种全都想不起来,连同母亲的面容与声音,都也仿佛梦幻一般。
晚霞不美,衬着燕国最高的建筑燕雀楼也似泛着沉寂的光芒。
孙烬推着酒车,行过了两条街道,终于来到了燕雀楼下,望着眼前若高山一般的楼台,不禁心神摇动,好生向往
,暗思若能进去住上一宿,也不枉燕国生活八年了。
正自神驰目眩间,忽听吱呀一声自耳边响起,紧接着一道苍老却浑厚的声音传来:“是缥醪酒庄来送酒的伙计吗?”
孙烬侧身看去,但见燕雀楼下的偏门前,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却健硕精神的老翁。
看那服饰,当是燕王府中的管家,也是燕地赫赫有名的人物。
孙烬不敢怠慢,忙点头道:“回老爷问,小的正是。”
那老管家上下打量了孙烬一眼,道:“往常不都是小王来送酒吗?怎地今日换了你来?”
孙烬道:“王哥前日里患了风寒,生恐染给了老爷们,是以吩咐小的前来。”
老管家点了点头,道:“哦,原来这样,那进来吧。”说着转过身去,迈开了两条短腿,却跨着广大的步子,一摇一摆的向院内走去。
孙烬连忙推车跟进,但见身旁秋菊烂漫,披着晚光,带着微霜,好不娇美。只可惜被困庭院之中、高阁之下,总在阴影之中存活,未免少了三分天地自然的野气。
孙烬面带同情,转念又想:“它们在这燕雀楼内受人伺候照料,所用肥料与清水,只怕比之寻常大户人家的吃食
还要精贵,如何需要我这个衣难蔽体的酒馆小厮来同情怜悯?该需要它们来怜悯我才是。”
心中虽有此念,但终觉得这秋菊与自己一般,同样不得自幼,只不过是多了个富贵与贫穷的差别而已。
老管家见孙烬行的慢了,回头催促三番。
孙烬连忙应是,收拾了心中的纷乱想法,大踏步推车向前。
转亭台,过花园,不多时,便来到了庖厨门前。
老管家住步吆喝三声,门内无人应,不禁大骂奴才们疲懒,待干活的时候都跑的没了影踪。
恰有一名身着粉衣的小鬟俏步来报,说道:“二老爷,群英堂内断了酒水,老爷吩咐您快快送去呢。”
老管家摆了摆手,道:“你先去禀告老爷,这便送酒水过去。”
说罢又低声骂道:“这一群浪荡草莽,全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人,喝酒好似饮水一般,且不知这酒水精贵,比之牛羊更甚。”
骂完转头看向孙烬,甩手丢去一贯大钱,道:“把酒水送到群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