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行山到辽土,启程前,还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宫九看见墨麒牵出马厩的大黑时,坚持要与墨麒换马:“白马紫衣才相衬,快些下来,我将我的白玉踏雪借你。”
墨麒几乎是被宫九扯着袖子强行拉下马的,大黑宛如一尊马雕,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这两人拉拉扯扯,看似冷漠却其实好脾气的样子和墨麒一模一样……
——大概吧。
不知道是不是陆小凤的错觉,他愣是从那张又长又黑的马脸上看出了一股子轻蔑的神色。
大黑打了个响鼻,又甩了甩尾巴。
花满楼与宫九、墨麒并不熟识,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的纠葛,可他却最是敏慧,只听着道长乍一听仿佛不甚愿意、其实并不怎么严厉的几声“放手”,还有宫九较一开始打招呼时更加甜腻拉长点的声线,几乎瞬间便福至心灵了。
陆小凤原本瞧见宫九与墨麒拉拉扯扯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刚好,若是七童想要上前劝阻,我就可以借此机会同他解释一下九公子和道仙之间的关系。可等到墨麒已经无可奈何地下了马,让出大黑给宫九的时候,花满楼都没下马劝阻之意。
陆小凤疑惑地侧脸一看,就瞧见了花满楼脸上明了的微笑。
陆小凤挠挠脸:好吧,七童向来是比我更加敏锐的。
于是出发的时候,除了墨麒与宫九以外的所有人,脸上都带上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奇异笑容。
从松溪到宋辽的国界,众人策马疾奔,用了大约一天半的时间。亏得他们所骑的马匹都是赵祯特地送来的千里宝马,不然这般没日没夜的疾行,怕是早已累死在半路上。
他们赶到边境线时,已经有一小撮人在等着了。
不仅有人,还有美女,还有琴。
那女子穿着一身宋人的服饰,却坐在辽军的包围圈里,垂着眼手指翻飞地奏着箜篌,琴音轻灵动听,给这本该剑拔弩张的场面化去了不少敌意。
耶律儒玉坐在大约是手下士兵搬来的长凳上,坐在路边,看到众人的时候笑了一下,目光漫不经心地在所有来人身上扫了一圈,而后毫无意外地定在了墨麒身上:“你们中原有首诗云,‘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他站起身,手中还是如两月前见时一样,把玩着一把折扇,不徐不缓地往墨麒面前踱了几步:“不知这位王姑娘的箜篌,可能打动墨道长的心?”
耶律儒玉这话要是问的宫九,或者姬冰雁,可能当场就是一句难听甩过去了。可他问的人是墨麒,即便再怎么不想和耶律儒玉打交道,但怎样都不能因此迁怒弹琴的姑娘:“好听。”他顿了一下,突然感觉到身后宫九刀子似的视线,下意识地立即接着道,“……但我等此行前来是为了办案,还请七皇子领路。”
耶律儒玉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还想着办案,看来这箜篌是没打动墨道长的心了。”
陆小凤看着俏生生抱着箜篌,坐在地上,被一群五大三粗的辽国士兵包围的姑娘,忍不住替她担忧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耶律儒玉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似乎整支宋派来辽的出使队伍,只有墨麒能入他的眼,其他人都无足轻重。
墨麒皱了皱眉,对于耶律儒玉这般轻慢他人的态度有些不悦,语气便重了些:“为何这位姑娘穿着宋人的衣裳。”
耶律儒玉笑了一下,友善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对陆小凤的问题置若罔闻的人不是他一样:“她本就是宋人。是我顺手救下来的,而后就成了我府上的乐师了……”
楚留香眉心跳了跳:“七皇子说笑了,这些年辽宋又无战事,你有什么机会能救下一个宋人女子?”
耶律儒玉本也不想答话的,但看墨麒的表情已经从有些隐隐不悦,变成很不悦了,于是从善如流地给了楚留香一个面子:“香帅莫非是忘了,玉门关案时,可是你们宋人亲自将她送上西夏的。若不是我出手的及时,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恐怕早就已经在西夏主的后宫里凋零成泥,无人寻芳了。”
楚留香的手攥起了拳头。
他想起了赵显,这个家伙曾借玉门关与西夏之间的走私路贩卖宋人去西夏做苦力,亦或是更加卑贱的活计。想来这个姑娘就是被赵显这个可恨的禽兽卖去西夏的宋人之一。
那抱着箜篌的姑娘从地上站了起来,冲着众位微微一福身,而后抱着琴站到了耶律儒玉身后。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众人原本对耶律儒玉的戒心自然而然便冲淡了不少。耶律儒玉的眼神在众人微微放缓的面孔上扫了一下,露出一个看不透的微笑,眉心的美人痣红艳如血:“诸位同我来罢,从此地去析津城,还有些路程,诸位还是上马的好。”
他刚返身走到两个亲卫兵替他看着的马前,脸色突然一下阴沉了下来。
与他一道脸色突变的,是墨麒。
墨麒好像听到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等到众人也听得到的时候,大地已经开始为这千军万马的践踏而震颤,鼓噪得地面的黄沙都开始飞扬。
“洪字旗,难道是耶律洪基?”陆小凤惊疑不定地望着浩浩荡荡向众人逼近的军队。
耶律儒玉不打算上马了,转过身来,看向军队碾压而来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嗤笑和嘲讽。
花满楼虽目不能视,但听觉却比常人要敏锐的对,他微微侧了侧脸,估计了一下:“大概有近千人。”
楚留香不由地露出了和陆小凤几乎如出一辙的苦笑:“近千人?无脸人案死去的士兵也不过百来个,为了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出动近千人的军队,也算得上是瞧得起我们了。”
他们并不畏惧冲突,但倘若这冲突之后接踵而至的将会是辽宋之间的大战……他们还不想做这个千古罪人。边境百姓因为他们挑起的争斗而生灵涂炭,这不是他们能够负担得起的罪恶。
楚留香和陆小凤几乎在同时想着:还是暂且服个软。
花满楼的心里也是无奈地想着该服软时要服软的。耶律洪基带来的士兵有近千人,明摆着就是想要杀他们的威风,指不定等会要怎么折腾。这种时候,耶律儒玉在场反倒尴尬了。毕竟他带来的亲兵不过就是一支十人的队伍而已,身边还带着一个抱着琴的姑娘……花满楼都有些希望一会起了冲突,耶律儒玉千万不要为了墨道长而和耶律洪基对着干了。
只是胡乱思索了些有的没的的功夫,耶律洪基已经带着浩荡军队冲到墨麒等人面前了。
他刻意地直到几乎撞到墨麒面前时才勒下了马,马嘶鸣了一声,高高撩起前蹄,带起的黄泥直向墨麒的紫衣飞去:“宋人!”
陆小凤和楚留香的呼吸简直要被自己憋停了:——这位太子爷可真会选人,别人是捏柿子专挑软的捏,他是挑水壶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小凤和楚留香一个看着耶律儒玉,一个看着宫九,就瞧见这两人狭长冷厉的眸子同时微微睁大,杀气就快要爆开的时候,一股浩大的、仿佛能令天地万物、斗转星移都凝滞住的内力,如同深海的浪潮一般一股一股地涌来。仿佛面临了灭顶之灾的窒息和压迫感令每个人身上的寒毛直竖。
如曜日般的金芒自墨麒背后乍然绽开,明晃晃令人不敢直视。
被耶律洪基的马扬起的黄泥肉眼可见地凝滞在了空中,在墨麒外放的内力中微微颤动,而后慢慢落下。
墨麒面色冷漠地看着耶律洪基:“辽人。”
他背后负着的拂尘慢慢收敛了金芒。
耶律洪基使劲眨了眨自己被金芒刺的酸痛的眼睛,强迫自己睁开眼来望向墨麒,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比面前这个宋人还要矮小半个头,对方看着自己的时候,甚至都要垂下眼睛。
耶律洪基下意识地拉着马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做了什么,顿时出离愤怒:“区区宋人!你好大的胆子!”
耶律儒玉倍感扎眼地微微偏过脸去。他根本不能理解耶律洪基究竟哪里来的底气,在感受过自己与墨麒之间的武力差距后,还敢这么大喊大叫。看着脑袋也没比平常人小啊,莫非里面装的都是水?
耶律洪基暴怒地额头上都能瞧见一跳一跳的青筋,下狠劲拉了一下马缰,驱马逼向墨麒:“见到大辽太子,还不下马跪拜!”
陆小凤等人齐齐低下头掩饰自己面上的表情,心里都在想:妈的,道仙连圣上都没跪过,给跪你个大头鬼。
他们正腹诽的时候,一道冰冷的声音已经替他们将心里的话给说出口了:“墨道仙连圣上都没跪过,你区区一个辽国太子,凭何让道仙下马,凭何让道仙向你行礼?呵,跪拜?我看还是你跪拜道仙罢,怎么,你们辽人消息这么落后么?不知道墨道仙可是圣上都要尊敬的太行仙尊,乃是九天谪仙?你多磕几个头,磕响点,说不准道仙被取悦了,还能赏你点好东西。”
陆小凤等人愕然地抬起头,不晓得是谁居然就这么把心里话说出口了,还说的这般挤兑人,这话耶律洪基听了能不发怒就怪了!
众人瞪眼一看:哦,九公子。
……怎么说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宫九的手已经搭在腰侧的剑上了,危险地眯着眼睛,考虑要不要干脆把这野驴的驴脑袋割下来,再找几头驴用蹄子把它跺烂算了。
他是不在乎什么宋辽之争的,也不在乎什么千古罪人,他甚至连自己都不在乎。在遇到墨麒之前,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现在,他无比清楚地明了了:自己在乎的唯一是墨麒,想要的唯一是墨麒。在墨麒面前,其他东西都没有任何意义。
宫九冷冷道:“赵祯怕打仗,我不怕。不然你试试,继续像个疯狗一样狂吠,待我一剑将你狗头砍下,瞧瞧辽主可还有心思发兵伐宋——哦,不过那个时候,你也已经没有脑袋看了。”
宫九毕竟是皇室血脉,世子出身。比楚留香、陆小凤等人考虑的更深些,角度也全然不同。
站在辽主的角度上稍稍一考虑,宫九便心知,耶律洪基此番率军来杀他们势气,未必是辽主授意,多半是他自己脑子不好临时起意的。毕竟此次赵祯派来的人里,唯一算得上皇亲贵胄的便只有宫九他一个,以耶律儒玉七皇子的身份来迎接太平王世子,已经算得上是贵待了,更何况再加上一个辽国太子。
辽主是知道这一次赵祯派来的人里,有不少绝顶高手的。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他最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太子与这些宋人高手碰面。万一太子被杀,对于辽主、对于辽国来说,都是一场大乱,到那时候,辽主光是要再培养一位自己的继位人就已经足够伤脑筋了,何来的心思和精力再与大宋出战?再怎么强硬也不是这么强硬法的,辽主还要考虑到大辽未来的百年基业。
这耶律洪基多半就是被辽主勒令了不能来找宋人来使麻烦,才怒而率军非要过来搞事,这事传进辽主耳中,也是耶律洪基挨训,他在这里吃了亏,是断然不敢回去同辽主诉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