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殿内。
陆小凤苦逼兮兮:“这其实也算是个大案了,不过因为涉及到宋辽之间的邦交,朝廷一直压着消息。”
墨麒给不停搓手的陆小凤倒了一杯热茶:“大典之时,圣上并未向我提及此事。”
涉及到宋辽邦交这般严重的事情,赵祯不仅一字未提,甚至还表现的很是无忧无虑,整个大典就光听赵祯在他耳边叽呱祭神台下那些大侠的八卦了。若是陆小凤不说,墨麒根本看不出赵祯正面对这般棘手的问题。
不过,光是那些八卦泄露出去,也足以令人心惊了。赵祯对他们的了解,可谓是覆盖了他们从孩童到如今的整个人生,几乎能详实地写出每个人的自传来,提起他们的过往,用如数家珍来形容也不为过,足见这位小皇帝对整个江湖的掌控。
即便江湖人依旧认为自己与朝廷是两条道上的人,可事实上,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其实都在赵祯的眼皮子底下,甚至说不准他们本就已经成了赵祯棋盘上的棋子,何时上场,何时下场,早已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
从前的“侠以武犯禁”,如今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而整个江湖,都没有人发觉这点。
陆小凤端着茶,烦的想揪自己胡子:“我也不懂圣上在想什么,唉!”他觉得这两个月,自己已经把能叹的气都叹光了,“原本我以为,影子人的踪迹能出现在大漠,出现在东瀛,已经很可怕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能把手伸到辽国去。”
宫九阴沉着脸坐在一旁啜着茶,同样也觉得十分烦人。
这影子人没事谋什么反,凭白耽搁我干正事。
宫九的眼珠子不由地又往墨麒的衣服上瞟。墨麒已经将玉冕旒取下来了,显然是觉得那些垂在眼前的珠帘很是碍眼。但他身上的衣服还未更换,雪云布柔顺的垂落在身侧,仿佛将漫卷舒云带入了太行观这略显狭小的三清殿中,
陆小凤还待再说,从殿门外又踏进了两人。
“咦,这位……莫非是江湖中盛传的有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楚留香惊讶地挑高了眉毛。
陆小凤从蒲团上约起来,喜道:“香帅楚留香!久仰大名!香帅这般晚了,是来找谁的?”
楚留香向墨麒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陪小姬来找墨道长的。”
姬冰雁笼着大氅,抿着唇没说话。
他大晚上的来找墨麒,无非便是为了大典时他忧心的那件事。姬冰雁想着自家老板哪里有小皇帝那般白皮芝麻馅,满肚都是心眼子,他身为总掌柜,怎么的也得提点墨麒两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了江湖人尽皆知、令所有喜好安逸平静生活的人闻风丧胆的陆小凤,陆□□烦精。
姬冰雁差点一个急转身就走了,还是看在墨麒的份上,忍住了这种立即走人、远离陆小凤的冲动。
同样是麻烦精,楚留香是自找麻烦,陆小凤却是总被麻烦追着找,这两个虽说是殊途同归,但差别还是蛮大的。好比他站在楚留香身边的时候,若是不想卷进麻烦里,还是可以的。但站在陆小凤身边……
呵呵,还是别站了罢。
墨麒起身:“找我何事?”
姬冰雁看这满室滴溜过来的眼神,颇为无语地随便扯了另一个借口:“只是来问问,江山醉既已是国师的生意了,这税能不能减一减。”
墨麒果不其然地蹙起眉头:“为何要减税——”
姬冰雁打断墨麒的说教:“我知道你要这么说。”他踏入殿内,一屁股在其中一个蒲团上坐下,打定主意要等人走了再和墨麒好好谈谈赵祯的事,“不知这么晚了,你和九公子还有陆小凤陆大侠在聊什么?”
他原本并未多想,但等他这话一说完,瞧见陆小凤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姬冰雁在那一刻顿时后悔了。他几乎想立刻跳起来捂住陆小凤的嘴,然后拽着楚留香冲出门去。
然而他跳起来的动作就算是再快,也快不过陆小凤的嘴皮子:“太好了,香帅和姬老板也愿意帮忙吗!真不是我夸张,这案子真的太重要了,很可能牵涉到大宋千万万百姓,能得二位相助,我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然后,楚留香就正如姬冰雁所料的,瞬间上钩了:“什么?倘若你这么说,那我和小姬就当真不得不管一管这闲事了。”
“……”姬冰雁垂着眼坐在原处,心里有一点点绝望,又有一点点崩溃。
他早该想到,遇到陆小凤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楚留香本就是哪里有麻烦就爱往哪里凑,听完陆小凤的话不仅没有掩耳狂奔,反而催促道:“快快将案情说一说,咱们这么多人,三个臭皮匠也顶个诸葛亮,定能将这事摆平。”
于是,等到陆小凤真正坐下来开始说案情的来龙去脉时,姬冰雁已经被楚留香和陆小凤一块架上了贼船,想下也下不去了。毕竟这案子涉及的乃是宋辽两国之间的邦交,他既然已经听了一耳朵,那便怎么也走不脱这干系。倘若今夜他敢半途踏出这三清殿,明天被踹门而入的便不再是陆小凤,而是他姬冰雁了。
陆小凤:“这案子发生的时间,其实也就在最近这三个月内,不过却是死了近百名辽军戍边的士兵。不仅是士兵,就连辽国的辅国大将军,还有辽国鼎鼎有名的风流郡王,耶律玉射,也都死在那凶手的手下。”
“最开始,是戍边辽兵在夜晚被不知名的人掠走,而后,竟是一掠便是一整队,甚至整个大军。偏偏他们消失的地方,乃是宋辽的国界,辽主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找圣上的麻烦了,说是这些士兵定是被我们宋军掠走了的。”
楚留香眉心一跳:“怎么又是这一套,先前在玉门关之时便诬赖我宋军,结果查出来是他们辽军偷偷潜入了玉门关的地界,妄想挖宝,结果被玉门的守将马将军全军覆没。现在又来这事……莫不是他们又想来我们大宋挖什么宝贝?”
陆小凤摇头道:“这我还不清楚,这些事情也是圣上听辽主说了,而后再由大内侍卫总管黎贺转述给我听的。”
“也许这是辽军故技重施。但在我们了解案情,找到证据前,辽主仍然有足够的理由来找大宋的麻烦。”
墨麒点点头:“你继续说。”
陆小凤便接着道:“戍边的将士突然消失的无隐无踪,这怎么可能。辅国大将军听闻此事后大怒,亲自率兵去戍边将士们消失的地方查看,结果不仅没能查探出什么信息,反倒是将自己也赔了进去。”
“这一次,辽人是瞧见辅国大将军的尸体了。不仅瞧见了他的尸体,还有不少戍边将士的尸体,都被像堆垃圾一样堆在桑干河边。河底也有,都浮在冰层下面,身边全是黑魆魆的龙鱼,找到这些尸体的士兵都被吓得不清。”
“然而这还不是最诡异的地方,最奇怪的是,士兵将这些脸朝下的尸体翻过身来的时候,居然发现这些尸体的脸统统被人削了,削的平平的,什么都没有。若不是戍边的士兵们身上都有铭牌,怕是都辨不出他们的身份。”
“辅国大将军的死,可不是一般的小事。这死讯传入辽上京后,震惊了辽国朝野,甚至就连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并且还激怒了与辅国大将军关系最好的玉射郡王,他在和辽主大闹了一场后,也亲自率兵前往辅国大将军前去探查的地方。”
楚留香不由地追问道:“然后呢?他死了吗?”
陆小凤点头:“死了,他的尸体,也是目前辽人发现的最后一具尸体——当然,或许只是暂时的‘最后一具尸体’。”
姬冰雁裹了裹自己身上的大氅,冷静的问道:“他也是被削去了脸?”
陆小凤摇头:“不,不仅如此,他的尸首还在他失踪的第二日,被人用他自己的金箭,射到了析津城的城墙之上。”
陆小凤面色凝重:“耶律玉射此人虽是纨绔,又好风流,但于武艺上却绝不容小觑。他又天生臂力过人,那金箭在他手中,一箭而出几乎能一连射穿十个人的身体。这样的人,居然就这么被人掠走杀死,并且削去了脸,用他最擅长的金箭钉在析津城的城墙上……那幕后之人,武力想必比他更高,更厉害。”
他苦笑了一下:“原本这本该是辽国自己的事儿,毕竟死来死去,死的也是他们辽国自己的人。一个送一个的,就是再怎么凄惨,也和我们大宋扯不上关系。可是辽主却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要一口咬死这些士兵是死在辽宋界线边的,说什么定是大宋驻太原的将军是鬼将,不见血不欢心,这才总是抓辽军戕害。”
“怎么又是鬼神之说?”别说墨麒了,就连宫九都有些厌烦了,“原来辽主与大宋的百姓也没什么区别,一听到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就要将鬼神扯出来硬攀扯关系。他居然还理?”
宫九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汴京城中的赵祯了。
陆小凤深深叹了口气:“不理不行啊!辽人本就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那辽主在最近一封寄给圣上的国书中说,辽军死伤近千人,这事可不能就这么善了了。要么就交出戍守太原府的顾将军,平息民愤,要么就找出不是鬼将作祟的证据,抓出凶手。不然,辽国就要派耶律儒玉和耶律洪基二人率兵,来攻大宋了。”
楚留香听得满脑子的困惑:“近千人?不是说,只失踪了百名士兵吗?还有,派耶律儒玉和耶律洪基出兵……耶律儒玉我倒是见过,耶律洪基却不曾谋面。他率兵也很厉害?”
陆小凤促狭地笑了一下,对楚留香道:“确实是只失踪了百人,辽主这不是夸大了一下嘛,也是老手段了。耶律洪基是如今大辽的太子,率兵……”陆小凤耸耸肩,“他从未率过兵。”
姬冰雁嗤笑了一声:“一个从未率过兵的太子有何可畏惧的,不过就是自送人头罢了。不过这个耶律儒玉……听闻他所统领的战役,无有一败,此人确实厉害。也不知与我大宋的将军比——”
陆小凤已经开始摇头了。
宫九睨了陆小凤一眼:“你摇甚么头,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耶律儒玉也未曾同我们宋军打过——”
陆小凤干笑了一下:“九公子,我若是说了,你莫要着恼。”
宫九眯起了眼睛:“……什么?”
陆小凤挠挠脸,道:“耶律洪基确实不成气候,但耶律儒玉,当真咱们打不起。”他看了看宫九,又看了看墨麒,“你们也办过河西案,当时圣上在河西府衙内,其实安插过几个探子。”
“河西府曾来过一名客人,这位客人来的时候,府内除了仆役,只有展昭展少侠、还有墨道仙你的徒弟唐远道在,唯一一位不受控制的,便就是这位辽国七皇子耶律儒玉了。这位客人来势汹汹的进了府,却是被人横着抬出来的。”
墨麒愣一下:“展少侠和远道从未提过此事。”
陆小凤叹气:“那是因为,出手赶走这位不速之客的不是他们,而是耶律儒玉。”
宫九不耐:“那又如何?”
陆小凤支吾了几下:“那、那个不速之客,名为吴明。”
宫九的瞳孔骤然收缩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就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想起小老头突然消失的内力,想起小老头突变的那般暴躁的脾气,想起小老头怎么都不肯说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的奇怪表现。
在绝对的静默之后,慢慢轰鸣宫九在耳边的,是一声声急促的、带着怒火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耳膜:“吴明……你们怎么知道吴明?!”
赵祯既然知道吴明了,那就是知道无名岛了,既然知道无名岛了——那赵祯便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宫九与吴明想要谋反的意图的!
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只是就这么看着,看他的笑话!
宫九的表现很不正常,可除了宫九自己和陆小凤以外,并没有人知道为何,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吴明是谁。
墨麒蹙起眉头,向宫九投来担忧的目光。
陆小凤看看周围人茫然的目光,知道这群人通通帮不上忙,他就只能靠自己了,只能苦着脸,飞快道:“九公子,你冷静冷静,你换个角度想想。圣上他也没法告诉你他知道了不是,这怎么说呢?”
赵祯想的是,反正说不说这个小堂弟肯定都是一样的生气,那他干脆就不费口舌说这个事儿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宫九的手几乎维持不住平稳。
他感到格外好笑,不论是自己,还是吴明。
他们自以为的瞒天过海,准备好挑战自己的命运,其实只是从一个棋盘又跳入了另一个棋盘之中,他们根本从未逃脱过棋子的命运。小老头精心谋划了一辈子又如何,圈圈绕绕,到头来都是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过家家,替他人做嫁衣。只怕赵祯一直没有对他们出手的原因,便是打算先放养这只奔来奔去都在围圈里的猪,等到无名岛肥了再一刀宰掉,坐收渔翁之利。
墨麒看着宫九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极度愤怒的目光,虽不知陆小凤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却不妨碍他看出宫九现在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