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然酒意化作好眠,夜里闻蝉做了一个梦。是当年的旧事。
她与皇兄闻昱幼年的遭遇即便被搬进戏文也会被说过于荒诞。他们自小活在皇宫,但在十二岁以后才被正名。那年除夕夜,是皇子闻昱第一次入宴,先帝熙文帝或许是碍于朝臣众口,又或者难得怜悯,即便高贵妃全程冷着脸,也让他们兄妹入席。
照例这一日众人守岁,子夜时分皇城四面城楼点燃焰火,一片绚烂中迎新岁,百姓共乐。闻昱闻蝉早早便登楼立远,隆冬夜里寒风瑟瑟,却不能阻挡那时他们应景的欣喜。焰火每年都有,但能登楼光明正大观赏,与当年趴在冷寂的宫殿窗边眼巴巴地看,到底是不同的。
熙文帝打发他们兄妹到远远的另一头,他自己则伏低做小哄高贵妃,兄妹俩也乐得轻松。闻蝉后来犯了困,挨着闻昱站,眼皮却已经打起架。闻昱笑了笑,抬手把闻蝉身上的斗篷拉得更紧实些。
“阿蝉困了?”
闻蝉点点头,迷糊间听到闻昱哄她:“不然我们回去,城楼风大,左右回去也能见着,阿蝉若生病便不值当了。”
闻蝉不依,坚持自己还能撑完守岁。这是他们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过年,闻蝉重视这日子,就连高贵妃都不能阻挡她的好兴致,又怎么能屈服于这点困意。闻昱怎不知她的性子,也便笑笑顺着她去。闻昱兄妹身边还站着比他们要大几岁的如鹤,比起兄妹俩,他的年岁已让他拔高个子,一如他名字,有松雪里展翅白鹤般的孤洁。
如鹤站到闻蝉身前,挡住呼啸夜风。
闻昱掩唇一笑:“如鹤,你尽惯着阿蝉……罢了罢了,阿蝉总归是大家的心头宝贝。”
闻蝉佯装生气瞪皇兄一眼。
如鹤也低着头弯唇笑了。
嬉笑间,子夜到了。焰火师傅准时点燃焰火,数百发烟花齐绽夜空,于城楼远眺,火树银花,夜如明昼,整座京城万家灯火,直蔓延到看不尽的远方。天上人间,难得一见。
最慎重的心愿才与此夜相配。如鹤许愿时,悄悄看了眼身边的闻蝉。
繁华热闹彻底散去已是后半夜的事了。皇城的一处处灯火坠入沉夜,他们也从城墙上下来。回去路上,闻蝉早就困得不知哪头,如鹤主动接手把闻蝉抱起来。
在亲近的人面前,是舍不得骗人的。闻蝉闭着眼,也下意识攥着如鹤的领子往他怀里缩。
闻昱稍前半步,手中提灯,他笑道:“辛苦如鹤你了,换孤来抱阿蝉吧。”
如鹤轻轻摇头:“太子殿下,您病才刚好,还是奴婢来吧。奴婢力气大,不累。”
太子殿下咳了两声,可他刻意把声音压在嗓子里。闻昱回头冲如鹤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笑道:“嘘,别让阿蝉听见,否则她又要念叨我了。”
两人把睡着的闻蝉送回殿,如鹤便忙出去忙着叫宫人烧水,以便给闻蝉稍微擦拭洗漱。
闻昱给闻蝉压被角,随后轻捏她鼻子:“阿蝉分明醒了,还装睡呢?是不是刚才听到皇兄与如鹤的话,这会生气了。”
似乎因为他这句话,闻蝉在这场旧梦里由旁观的角度变为亲身参与。她变回了当年的自己,眯着眼悄悄睁开一丝缝,与皇兄含笑打趣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闻蝉印象中,那年除夕守岁,她困得不行,人怎么回来还是第二日醒了从如鹤口中得知的,根本没有这后半程的事。这是她自己的梦,闻蝉心里大概明白。
闻蝉从床上坐起,紧挨着她哥,期期艾艾问他:“哥哥,你有没有生过我的气?我贪玩跑出去,那么久都没回来见你。今晚我与贺雁沓说话,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你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闻昱笑着点了点闻蝉的额头:“阿蝉这么大了还撒娇啊?”
闻蝉看出了他的避而不答,有些生气。她眉刚一皱,做哥哥的就认栽,无奈地补上话:“好好,阿蝉别生气。”
十三岁的闻昱眉眼青涩,神情间却是仿佛多长了好多年岁的包容和温厚:“不,我希望阿蝉不用那么快来看哥哥。从前都是哥哥拖阿蝉的后腿,没有我的话,以阿蝉的聪明完全不必过得那么辛苦。哥哥不比阿蝉聪明、果决、有谋略,可我毕竟是哥哥。我希望阿蝉平安喜乐,百岁无忧,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阿蝉喜欢山川,喜欢天涯海角,我就足够开心。”
这于闻蝉来说完全不是个好答案。她想对闻昱生气,偏舍不得;想回应他的笑,却露出了不太好看的笑容。
闻昱哑然失笑:“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