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寡居 郭兴聘 7143 字 11个月前

她怒气冲天地说:“让思想见鬼去吧!让心灵见鬼去吧!让爱情见鬼去吧!让他们变成一堆垃圾,让他们变成一堆污秽,让他们变成一挖烂泥,让它们随着生命本身的欲望一同从身体里排泄出去,燃烧和毁灭!”她把思想上的绝望和一个女人情感的空虚,全部赌在这一场生命较量上。此刻,她爬上阁楼打开窗,极目远望与世隔绝的田野和小山,以及暗淡的地平线。随后,她渴望自己具有超越那极限的视力,以便使她的目光抵达繁华的世界,抵达那些她有所闻,却从未目睹过的生气勃勃的城镇和地区。自从她被嫁到这里起,仿佛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舅妈从来没有探望她或把她接到她身边去,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家里的其他人,从未来看过她。她与外部世界既没有书信往来,也不通消息。高老庄的习俗、观念、劳动好恶,以及服侍蔡老黑就是她所知道的生活内容。她多么渴望掌握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接触更多与她意气相投的人,寻找一个心心相印的伴侣。她像笼子里一个活跃、不安、不屈不挠的囚徒,一旦获得自由,它一定会高飞云端……她的思想苦务纠缠在这一点上。像一根生锈的钉子那样正在腐蚀着,她必顺转移~下注意力。于是她就拿了一把长板凳去院子里看星星,才想起了今晚是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日,哪颗是织女呢?那一颗孤零零的眨着眼在流泪的星星吧!哪颗是牛郎呢?是王母娘娘用银管划开的一条银河的三颗星之间的那一颗吧,那三角形构成的呢?不错,中间大的一颗是牛郎,两头小一点的是牛郎挑着一男一女的儿女,他们一年一度能相会。而她呢j天天与丈夫捆在一起却不如他们,她是活守寡呀!她才二十出头,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有血有肉有情义,生理上也有需要呀!

高菊娃讲到这里停下来凝望着我,并悄悄地告诉我,在她愁思过多难以入眠的春夜,救过她生命的那强壮男子和王文龙也偶然掠过她满布创伤的心际,引发一阵痛苦的骚动,不过她紧紧搂着枕头,泪水倾洒在枕上……她忍受着生理上的需要,忍受着独守空床春宵难眠的苦寂。

“对,你说得对。高菊娃,结婚是满足人的生理和心理需要。”

我注视着她,心里想爱的情感深处那种神密的涟漪,被这严峻的生活现实打击着的心灵,难道不祈盼甜美滋润的甘霖?高菊娃那炽热的胸膛里不也腾跃着爱的烈焰么?医学说:丧失了性功能的娶妻,缺少生理条件;社会学说:丧失了性功能娶妻不讲道德;法学说:丧失性功能者不给予结婚。高菊娃可能不懂这些,即使懂得她也没法儿呀!生长在这重山关压的地方,传统的生活方式捆住了她的身体,而她丈夫对她的占有欲更加强烈,这还得从太监说起,失去,太监的其它欲望便恶性膨胀,甚至产生对权力和金钱的占有欲。历史学家和性心理学家都向社会呼吁过,绝不能允许阳痿者参与政治,不论他的性功能丧失是因为外力的伤害还是自然的退化。蔡老黑没有参政的机会,也没有地方去做宦官。而发财他又没有健康的肠骨和肌肉去挣钱,他失去了权力和金钱的占有欲,于是在他心理不断膨胀的是要求精神上的满足和生活上的照顾,这使他变本加利地占有高菊娃,我为高菊娃感到难过。我友好地看着她,只见她停下干活,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前面两团玉色的蝴蝶,一高一低地追逐着飞舞着,不一会儿,一只蝴蝶飞到另一只蝴蝶的背上,它们重叠在一起。我笑着说:“你被蝴蝶迷住了。”“‘是呀,它们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我有它们一天的福气就好了。”高菊娃又犁着地说,“我不怕你笑话,我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和野汉子好上的。”她又想起了令人厌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出自于心灵深处充满混浊的失望之渣,以及那躁动着无法满足的愿望和不安的憧憬就唱起歌来:有郎被窝冷清清,喂饭端屎好伤心;蚕要温暖麦要寒,丈夫无能我心酸;二十出头活守寡,踮手踮脚想男汉。

……

正当高菊娃唱着的时候,突然,大黄狗“汪”的叫了一声,她发觉有人敲门,打开门进来的是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提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他笑着道:“高菊娃,你猜猜我给你送什么来了。”

“蚂蚁丸?是给老黑买来的药。”高菊娃用一双极有挑逗性的目光望着他。

“不是,你再猜。”他从衣袋里掏出来一个厚厚的信封在她眼前晃了晃。

“菜籽。”她娇媚地朝他一笑。

“不是,你再猜。”他笑着摇摇头。

“土草药?”她飞给他一个媚眼。

他出神地望着她说:“没有猜中。”

“是壮阳丸……”她抖了抖脑袋又眨眨眼道。

“不,不是,是乡里给你的救济款。”他笑着环视了一下四周,“蔡老黑呢?”

“在小木房里。”地朝房屋里指了指。

“我去看看。”他拔腿就走。

高菊娃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他说:“蔡老黑白天牙齿痛刚睡着,不要把他吵醒。”

他们一起坐在长板凳上,他温存地说:“菊娃,乡里的人看了你的报告,好多人为你掬了一把泪。这袋里的衣服是乡里的几位妇女送给你的,说是半新不旧的。乡长说,现在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却有人搞活了婚姻,搞到女人的肚子上去了,精神文明要抓一抓。乡长说你是个好典型,要树一树立一立,叫一叫,好好教育教育大家。菊娃,要是记者来采访,你把家里的情况要讲清楚,尽量往穷里说,让别人一看你的生活穷困潦倒,那样电视播出来,捐钱捐物的人就多了。大伙给你宣传宣传。”

“我不要让他们宣传。”菊娃瞟了他一眼。

“为啥?人怕出名,猪怕肥吗?”他不以为然地望着她笑着。

“羞死人了,整天当丫头帮人洗身擦屁股的,没啥好宣传。”

“笨蛋,你要不要钱?”

“我做梦也想钱,欠的债像葡萄一串串。”她把腿伸过去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冷静地把她的腿放回原处说:“你不当先进‘典型”,广播喇叭不叫得响,人家不知道你是公是母是苦是甜是福是灾。这一叫人家晓得你肚子没填饱,上山割青草,在家服侍瘫痪丈夫,没钱还账愁死了,广播喇叭一叫全知晓,好心人捐款捐物,民政部门每年拨救济款了。你不想当典型宣传,省得我跑断腿求情。”

“我当,我当,不费劲能挣钱,名字真是值千金呀!”高菊娃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大手激动地摇着。

他把手抽了回去,淡淡地笑着说:“当了先进别翘尾巴。”

“不会的,我——记住你待我的好处。买路钱,塞喜果,输血买药。”高菊娃甜甜地笑着,把头依在他的肩上。

“不要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轻轻地推开她的头,缓缓地站起来,笑着指指天空:“哪颗是织女星?”

“是哪一颗呢?”高菊娃抬眼看看天空,有一颗白色流星正从深蓝天幕飞快地划过,拖出一道醒目的白光。她郁郁地想如果这是颗不详之星,就预示了本来不幸的一生将会不幸。她朝他凄凉的一笑,双脚踩在伏地的狗背上,狗“汪”的一声叫着翻了身,高菊娃一个趄趔倒进他那宽大结实的胸怀里。即刻,她闻到了撩拨自己情欲的男人汗味,它正带着特有的热烈扑面而来,使她激动得张开每一个毛孔去迎接那渴求已久的拥抱和亲热。他搂着她说:”“咬着没有?”

此刻,他的话语比山盟海誓还要滋润高菊娃的心田。她两眼淌出热泪。活守寡整整三年的女人,憋闷已久的欲火煽动着全身暖暖地舒展,她觉得他身上发出的气息是那样的香甜。她几年来的朝思夜盼,几年来的长夜失眠,几年来对男人的渴望,地闭着眼睛渴望他紧紧地拥抱她,可他却推开她说:“我老了,自家的狗怎么能咬主人,狗是最忠实的家伙。”

“你不如狗。”她脑子没转弯就脱口而出。

“你不如狼。我一心一意想你好,我是个粗人不会甜言蜜语,只能向你保证,我会爱护你,关心你,不让你受任何委屈。”他闷闷不乐地低垂着头坐在凳子上。

高菊娃打心眼里喜欢他动手动脚,可他死板得要命,难道他心里装满了婆娘。人家都说十个男人九个油,高菊娃就不相信送到他嘴边的肉不吃,一想到他抱她的一刻,完全不能驾驶自己的身体了,她已不顾一切,站起来故意贴着他后背挤过,让那从地宽大的后背这边路到那边。突然,他猛地转过身紧搂住她的脖子一个劲的狂吻。她觉得他胸膛里坚实有力的突突跳跃声敲在她的身体上,感到全身酥软,像丝绸一般光滑柔软,皮肤上所有的毛孔全像嘴一样张开,尽情呼吸‘着他身上发出的滚热。他们的身体拥抱在一起,他抚摸着她激动不已的发誓,今生今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让她生活得欢快幸福。她觉得有股湿润的水流从心底朝上涌动,她咬紧牙齿支撑着仍无法抑制升腾的欲潮,觉得整个身子在瘫痪中又湿润又火热。

清寡的日子是多么难呀!那男人就像一条无形的镜锁,锁住高菊娃所有的感观,使她再不愿意回到死水一潭的小木房,去忍受令人恶心的尿屎味,而在身旁的有一双亮幽幽的眼睛和一阵阵呼呼来的热气。她半就半推地让他的粗手解开她的衣服。他抱起她喘着粗气:“阳间不能去阴间,去阴间。”他把她抱过棺材里。他们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她自心底深处发出阵阵呻吟……啊!三年的梦变真了!她的眼睛里像跳着两朵燃烧的火焰,心膛起伏着一团饱满的激情。此刻,她觉得恐怖的心理阴影被红棺材掩蔽着彻底的黑暗,他们忘却了世界存在的男女,在红棺材里纵情着,欢乐呻吟的香气随他那身上的汗味和棺材里的阴气消灭在空间,并用热乎乎的身体驱散了阴间的鬼气,像这样痛快淋漓的享受,高菊娃还不曾有过,今晚这一阵撼天动地的风暴,一扫她三年多的怨恨云愁。当她从激情中安宁下来的肉体变得酥软,几乎同时,他们从棺材里坐起来又凝望对方,他像要把她完全摄入心魂里去,她也一样。当她那几颗晶亮的泪珍珠般地挂在长长睫毛上,每颤落一颗地的心就要抖动一下,全身泛起一种满足的陶醉和伤感。

“菊娃,我们……太好啦!我对你早已有心,可我不能乘人之危。”

“我……我……与蔡老黑分居了,他全身萎缩啦。”

“什么?全身萎缩。”他听得一颗心往下坠,暗叹一口气,用伤感的眼睛望着高菊娃,轻轻地说:“你寡妇不像寡妇,可比寡妇还可怜。”

“我是个健全的女人,我也要那个……。”

“我理解你,高老庄的人大多数认为,男人勤劳女人贤惠,生儿育女知足常乐。可是你……菊娃,我配不上你,你会失望的。”

“只要你是个男人,我就满足了。”高菊娃的脸绊红了。

晚风吹来些凉意,他把散在棺材盖上的衣服抬回来,给她穿上。他说:“刚才真有点色胆包天,万一被山民撞见,一个棺材纵情的桃色新闻就会遍山传开,那些在下流龙门阵中泡大的庸俗男女便要添油加醋,我们就无法更改地成了人人关注的奸夫。”他一说自己吓得一头冷汗,便飞快穿好衣裤跨出棺材,到篱笆墙外,惶乱地朝四周张望,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高菊娃倒没那些杂念坦然得多,她慢慢整理好衣服再把散乱的头发弄好,轻轻迈出棺材,盖上棺材盖,全部动作都在平静安详中完成,她不再为自己不贞的严峻事实而苦恼,用一种温柔的心态承受住了。那只在她心灵间飞翔很久的欲望之鸟,终于找到了它第一个栖息地。

一阵微风吹来绿油油的凉棚下无数只晃来摆去的小葫芦,向他们点头微笑。从此,他们渐渐地离不升每月逢五晚上的约会,渐渐地离不开了红光闪闪的棺材,他们在这死人安息的地方说着活人说不完的话,相互奉送着火热的自己。有时候半夜突然下起暴雨,高菊娃连忙拿来一块塑料布盖在棺材上,和情夫躺在棺材里,那时雨点膨膨地砸在塑料布上,气势磅礴地为他们鼓着勇气,使他们爱得更加放肆。情夫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毫无顾忌地对她说:“菊娃,给我喊一声吧,给我喊一声吧!”

她把压抑很久的闷在心里的话发泄出来,伴着雷声、雨声、叫得人感到魂飞魄散。

有时候夜空晴朗,他们并排躺着,透过惊棚上的毛竹杆,仰望棺材上方沉甸甸垂下而摆动的葫芦。

“你喜欢吃葫芦吗?”高菊娃问。

“只要你种的果实,我都喜欢吃。”

“绿茵茵的葫芦藤总缠着凉棚上的毛竹杆,永不分离。”

“那毛竹杆就是我,而葫芦就是你,我们缠在一起也决不分离。”

“我们不如葫芦,它还能开花结果。”

“那我们结个儿子吧!”

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直觉得他们很快就会有孩子似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像烟上一样使她染上了他的瘾,想丢掉那是绝对不可能了。他常常抚慰着她走过来的千疮百孔的往昔和正在慢慢坍塌的天,给了她的希望和力量,只要他来到她的身边,就像风浪吹打的船地驶进了平静的港口,也使她从灰心丧气的情绪中,激发起生活的热情,仿佛爱的暖流漫过精神上的冻土地带,新的生机便勃发了。她那双曾被寒气剥去了一层皮,红肿得一瘸一拐的可怜的脚已开始消肿和痊愈;经历了身心交瘁的三年,终天到达了一个安全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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