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寡居 郭兴聘 7143 字 11个月前

太阳闷在厚棉絮般的云团里久久不肯露面,天地间一片冷灰色却得热难当,连平日多风的山口也无一丝凉意,高老庄简直像给扣在一口大锅里。

高菊娃背着犁在前面走,我牵着牛跟在后面。我看着膘肥体壮的黄牛,黄色的皮毛杂有黑斑,闪射出火光,头颈短短,带有综毛。我说:“这头牛简直是一头野牛。”

高菊娃轻轻地拍了拍牛背笑着说:“开始它对牛轭和刺棒恼怒不服,干起活来急躁乱动,驾驭这头牛花了不少力气,现在好了,它驯服得很呢。”

我们说着刚转了一个弯,来到荣金的门前,只见他的黄脸婆娘佝偻的背影,鬼鬼祟祟地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急忙掏出火柴点燃了一张黄纸。纸上画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借着火烧,鬼怪腾空而起,张牙舞爪地向楼房里扑去。

高菊娃靠近她说:“黄大婶,你干什么?”

荣金婆娘含着眼泪有口难言的样子,摇摇头啥也不说,忧郁地望了我们一眼,转过身低着头蹒跚地走进屋里去了。

高菊娃告诉我,黄大婶丈夫自从外出打工挣钱后,他走野路不要她,可能是黄大婶气太过,才把大夫的情妇画在画符上把她活活烧死呢?这是迷信呀!突然,大黄狗“汪”的一声,蹿到我们前面,高菊娃看见了吆喝道:“回家,在家守着!”大黄狗低着头快快不乐地回家去了。

路上,村民们看着高菊娃远远地同她打招呼,亲热地问她要帮什么忙,高菊娃都婉言谢绝了。虎娘一只手拿着农药瓶,一只手握着绳子,身上挂着一块黑乎乎的照相底片,兴冲冲地从外面朝村里奔来,嘴里喊:“菊娃,你们犁地去呀。”

高菊娃望了虎娘满脸不悦道:“是呀,虎娘你干啥去啦?”

虎娘诡秘地笑了笑:“去乡里找致富路。”

我急忙问:“找到没有?”

虎狼把农药瓶提得高高的咧着嘴:“找是找到了,暂时还保

密。再见!”

我望着虎娘手里的绳子,农药瓶,身上挂的照相底片而远去的身影,疑惑不解地问:“虎娘找的是啥致富路?”

高菊娃答:“可能与农业有关。”

我们继续向前走,我发现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甚至连在田边跳绳、打泥仗、爬树的顽童也停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从他们的目光中我发现,因我头戴高菊娃家唯一的一顶雨后变成黑色的桔草帽,身穿笔挺的西服而手里牵着黄牛,就像烂祆破衫的乞丐手提着藏钱的密码箱,显得是那样的滑稽可笑。

我们爬到半山腰的山地上,看到下面千沟万壑,群山像奇异怪兽似的,再俯视下山,沟底无声地流过一弯细流。时稳时现。一只老鹰在灰沉沉的天空上滑翔,翅膀一动不动,一只杜鹃从空谷掠过,一声清啼。对面山腰上,一群洁白的羊在蠕动。

看羊人是个小黑点。

随着一阵风刮来,有一个顶凄惨的声音在呜咽“雪凤……

雪凤……你在哪里。在哪里哎?找得我好苦,好苦哎……“这声音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着。我知道他是同我打过交道的人,我举目四顾不见疯子的影踪,怀疑自己的耳朵不中用了。疯子那惨痛的呼唤声,使我内心沉闷的程度跟这天日一样,心头一片及冷而又得热不堪,多么想有一股凉爽沁心的山风吹来呀。这时,几只鸟飞过来停在排列在地岸上的三棵挺着强壮躯干的松树上,尖着两脚伸着脖子高亢生命的赞歌。

高菊娃扶着犁柄,犁刀铲进坚硬的地里。她一手执鞭子抽在牛背上,嘴里吆喝一声,牛托着犁向前走,犁出了散发出微微水气的泥土。她才笑吟吟地对我说:“小李子,帮个忙。我犁地你点种。”她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袋种籽抛给我说,“这是春秋两季种的大豆,一颗隔二个脚印。”

我脱下西装挂在松树枝上,在她新翻起的一行行的松泥上,再用手挖了一个深坑,然后把一颗大豆籽放进坑里,转着圈用脚踩平,身子轻轻晃着,轻盈得像跳华尔兹舞。后来我就沿着同犁平行的一条犁沟向前种。我看着她不慌不忙地、默默地、不费力地干着活,驯服的耕牛同她一样从容。我就笑着对她说;“你犁地这样的老练确像老农夫。”

“犁了十多年了。开始差一点送了命,也犁出了我的野汉子。”

“真的,犁出了野汉子。”我纯情地睁开明亮的眼睛问。

高菊娃就给我讲起了她犁田而引起野汉子的往事。

那是一个闷热的晌午,高菊娃在半山腰犁地,肚子饿得吱吱直叫,脑袋昏昏沉沉,脚不住地抽筋,太阳穴像被钳子紧紧地夹着一样难受。可那时耕牛是好不容易借的呀!下午马上要归回。为了填一点肚子,她禁不住地挖了几棵野菜放进嘴里咀嚼起来,虽然她的牙齿很结实,可她仍是觉得又粗又苦,因为毕竟不是吃草每呀!不管多么难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了。可是嚼了好些还觉得头昏昏的肚饿饿的,连嘴唇都干裂了。为了早点犁好地她硬打起精神来,她吆喝道:“快!快快!”她举起鞭子往牛身上一抽,牛就像发怒的狮子拼命地往下跳,她和犁一起被它拖到炊下,头碰在岩石上鲜血直淌,就昏迷过去。

当高菊娃醒来时,看到的是白的墙壁、白的床、白的被子,自以为到了天堂,用力地捏了自己的大腿还很痛,才知自己还没有死,仔细地一瞧,床头吊着血红的药瓶,塑料输管里一点一点鲜血滴进她的身体。原来在输血呀!她转眼一看,只见那个高大的男人挽着肌肉凸出的粗壮胳膊为她输血。

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见她醒过来了,高兴地嚷起来:“醒了,醒了!”

那男人朝她笑了笑。

医生指了指男人说:“高菊娃,你要不是他用铁打的身体堵住坟墓洞,用他的鲜血粘贴坟墓缝,你不掉进坟墓才怪呢?他简直是把你从坟墓中抢救出来的,日后你要好好地报答他。好好养病吧!”她说完把男人的血吸到她的瓶子里又对男人说,“……你也得休息,血已抽好了。”医生说完和善地朝她笑笑直起身来,皮鞋碰击着水泥地发出“咯啦咯啦”他有节奏的声音远去了。

高菊娃觉得额头火辣辣地疼痛,伸手去模才知晓整个头缠着白纱带,额头上的一块湿湿的,她想可能是伤口。那男人喜悦的走过来,守在她的枕边,弯下身子用心看着她那满是苦痛的脸说:“你额头上缝了七针,医生吩咐你要住四五天。蔡老黑的事你别思忖,我已叫婆娘料理。”高菊娃不知为什么连一句感激的话儿也说不出来,只是闭着眼睛禁不住泪水往外流,流湿了枕头。他用一双粗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轻言细语地说:“你要坚强些,生活慢慢会蓬来的。”

高菊娃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到住院的钱,因前债末还后债又起实在忍受不了,一丝阴影掠过她的脸说:“花了多少钱?”

他说:“不多,我家刚卖了一头猪呢。我婆娘心地善良,不要紧的。你喝点水。”他一只手搭在高菊娃的后背,一只手把茶杯贴近她的嘴。

高菊娃摇摇头从床上跃起来:“出院!”她一把拔去针头,当即胳膊上的血就往外流。

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拇指拼命地掐住她的流血处嚷了起来:“你发疯啦!医生,快来呀!”

他的叫声引来了一位女医生和一位女护士。

女医生急急忙忙奔进来说:“你不要命啦,脑袋刚缝上就乱折腾,这样很容易留下脑震荡后遗症。”医生转过头对护士说:“你快把针重插上。”

高菊娃听到“后遗症”三个字心里一惊,害怕落得与蔡老黑一样的下场,死不死活不活的没人料理。她只好乖乖地躺在床上,让年轻漂亮的女护士重新插好针头。

医生扎了扎脉说:“等伤口针线拆掉你出院,我还要去乡下出诊去,他们在门外等我。护士,好了,我们一起走!”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俩,男人端给她一碗开水,喂她喝了几口。他极温存亲切地对她说:“菊娃,半个月前,我让会计打报告给乡民政,要求拨给你救济款,听说乡长点头同意。等你出院我得去催催。”

高菊娃受不了那灼人的双眸,娇羞地低垂着头想:这是鸡蛋画在岩石上的事,也是不可能的事,平白无故他们会给钱吗?

白天做梦在吃绿豆芽,只不过宽她的心。她凝望着他,他就像一盏灯似的照亮着她。刹时间一股热血涌上她的心头,她深深地爱上那男人了。人生的确是苦旅,当人遭逢苦难和不幸时,来自旁人的一声轻轻的叹息,一句关切的叮咛,哪怕是无需言语的默默相守,或者是感同身受的一眼传递,都可以让一颗孤苦的心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绝望的苦海中升腾起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从此,高菊娃把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高菊娃出院一跑进家门,蔡老黑看着她脸上的伤疤,两手用力地敲打自己的额头说:“是我……是我害了你一辈子呀!菊娃,你长年累月厮守着我,苦了你了……我的心作脓了,疼啊……”

站在他床边的高菊娃,急忙转过身去用上牙齿紧紧地咬着肝嘴唇。泪禁不住地像滴谷子一样掉下来。她在困难面前是强硬的,在乡亲们面前是开朗的。此时,她独自躲在这黑洞洞的破屋里,偷偷地蒙上被子哭了,肚子里的苦水一倒而出。几年来,她和蔡老黑偶尔一两句咸萝卜淡腌菜之类的话外,平日里他是一副如丧考妣死了没埋的骇人相,她是多么想靠老公搂住她的软弱肩头,抚摸她受伤的心呀!她不像寡妇,可比寡妇还可怜呢?她为什么不打离婚,寻一个健健壮壮的人来一起照顾蔡老黑。她便从床上跃起来,推开蔡老黑的房门轻轻地喊了他一声:“老黑,我想离……”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那忧郁痛苦的脸,把后半句话又咽了下去。

“你有什么事?”蔡老黑伤心地望着她。

“我眼皮跳跳的,以为你出了事,没事我宽心睡觉去了。”高菊娃克制住心中强烈的幽怨,做作地笑了笑说。

蔡老黑流着口水嘿嘿地笑着说:“你还这么迷信,忘了跳大神骗了我们的钱。”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高菊娃慌忙地从他的房间里退了高菊娃独自躺在床上生气,辗转反侧,像很多艺术化了的人格一样,善于在夜阑人静、万物岑寂、繁星闪闪的夜晚,像阅读自己的生命之簿一般张望遥遥的苍穹,浮想联翩。

深夜,高菊娃曾赤身裸体地钻进蔡老黑的被窝,女性身姿丧失戒备地敞开着,渴望丈夫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女人来使用,当做一种物质的肉体的化身。她竭尽全力按捺自己的欲火,去抚慰丈夫,温暖丈夫,鼓励他磨炼男人的意志,建立男人的信心,恢复男人的雄性。遵照医嘱,主动配合丈夫,完成各种医疗的治疗,坚信通过他们的共同努力,坚持数年,必有男欢女爱的希望。可是没有,她只好用力地将瘦骨嶙峋的蔡老黑拖到自己的身上。在这黑夜里她忽略他白天那僵死似的骷髅身体,他没有脸孔,没有语言,没有脚和腿。这个时候她宁可他是局部的,而不是整体一个人,她只需要他像一个男子汉那样的动作就足够了。可软弱无能的蔡老黑“唉呀”一声,从她的身上滑了下来,宣布结束了这一切,很多次高菊娃听了他的“唉呀”之后,都说没关系,再来会好。可在最后的一次,她终于被激怒了,她的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娇好,低低地骂了一声:“笨蛋!”这下,她以为蔡老黑会由于这话感到羞辱和伤害而无法入睡。可是,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到了身旁的均匀、疲倦的呼吸声。她在他的身旁躺了一会儿,总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他就睡着而自己却醒着!于是她从床上爬起来,拼命地洗衣服,故意把水弄得哗哗响。

蔡老黑睁眼说:“还没有睡着吗了”

高菊娃抓住他清醒的时机,大声说:“没见过这么笨的男人!”高菊娃的声音简直是向整个黑夜宣布。

蔡老黑无声地哭泣着、恳求着。高菊娃的心又软了安慰着他说:“没关系,你会好起来的。”她清洗好衣服翻来覆去地躺在床上,想身边躺着的只是一个毫无关联的高大滞重的男子,一匹强健旺盛的骏马。只想用舒展的身体来吟唱,用一双酥软圆润的来低语倾诉,把欲望的延续看作是自己生命力的时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