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菊娃想女人对男人有过渴念,但都是极为短暂或者被自己压抑得很快从体内消退了。她和情夫的几度欢合虽说迫不得已,心灵深处却暗暗接受了那一怀情感现实,粗狂野性的冲动不光满足了肉体本能的需要,那也是永生难忘的偷情。每月逢五的晚上,高菊娃都会看着红棺材更加闪闪发光,仿佛他们惊恐的阴影都被它覆盖和掩蔽。他们在棺材里,长久地彻腑地彼此爱抚、拥抱,使高菊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晕眩感,仿佛一脱离开他的身体,她就会跌落似的。
多少个夜晚,高菊娃梦见了情夫,他永远是那么高大圣洁高尚。他们俩仍然躺在棺材里,外边跑着大风,雪厚得出不了棺材。他抱着她激动得全身滚热,他用健壮的身体烘暖着高菊娃,他们融化在一起。这时,苍老的蔡老黑拉着拐杖颤巍巍地带着一帮人朝棺材走来。蔡老黑用拐杖指着棺材说:“五百元卖给你们吧。”那帮人没有讨价还价,呼啦就围住棺材。他们先是“嚯”地盖上棺材盖,后用条大绳煞住,然后七手八脚地抬起棺材。她和情充醒了,懂得是蔡老黑卖棺材了,他们正和棺材一起在陡峭的山路上颠簸。情夫要喊,高菊娃捂住他的嘴。情夫要擂棺材盖,她按住了他的胳膊。小心说着“憋死就憋死吧,死也值了!”“不死不死,说不定我们真正成为夫妻,过着恩恩爱爱的好日子,还生下一个葫芦似的胖小子呢?”情夫边说边扒开她的手。他们扭打起来,喘着粗气,弄出来的声响终于惊动了抬棺材的人。“哪儿来的响动?”外面启人说,棺材停在山上。他们不再扭打,坚信只有棺材盖上的声音能使他们活着出去,能活着就有孩子和更好的日子。于是,他们共同举起了拳头,共同擂起了棺材盖,共同嚷着:“开棺!开棺!开棺!”可没有人来开植,也许他们早已被棺里的叫嚷吓得飞魂落魄地四散逃跑。
他们只好奄奄一息地躺着,高菊娃的心头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磨,她用力的敲打,用尽全身力气地推。突然,高菊娃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她对四年的常规生活突然感到厌倦,憧憬着与情夫的自由,渴望着与他年年月月在一起。
早晨起来高菊娃提起长绳放牛时,走到蔡老黑的床前想告知他,只见他给缩着身体,满脸苍白地呻吟着。高菊娃忽然产生一阵冲动,想把长绳系在他的脖子上,狠命地系下去。这念头一闪,扑涌而来的是无数张快镜头咒骂她的嘴巴,无数双鄙视着她的眼睛;无数双指指点点她的手;无数根对准她身上的手枪,人们的蔑视、讥笑、诽谤,人格上的侮辱,杀人偿命逃脱不了法律上的制裁,—一涌上她的心头,扰乱着、粉碎着、撕裂着、扭曲着、拔除了灵魂中的一切,把她吓得要死。她立即跑到院子把长绳扔进便池里。以后,她就把手头看得见的绳子部藏了起来,怕自己干出什么傻事。
高菊娃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仿佛心头不仅泛起一阵惆怅而且还涌起一股浓浓的怨恨。
我抬头深沉地看她一眼,似乎所有的思想都透过视线蜂拥而人,直钻进她的心里去似的说:“我非常理解你,那是你在时间的纵坐标里感到茫然无所适从。”
“我要与情夫过着真正的夫妻生活。”高菊娃冲动起来,眼里是热切的光。
此刻,我望着她不再年轻的脸上放出奇异的神光,香极了,热极了,媚极了,我被一种温柔感染着眼中的一切,昏暗邪乎的东西不见了,突然变得明亮,变得亲切,变得富有生气了。
“你为什么要在棺材里做爱?”我深深地埋下一个疑问,抬起头迷惘不解地望着她。
“老黑的窥视目光阴森恐惧,射向小木房的每一个角落。”高菊娃紧紧拉住牛绳停下犁地,仰仰头向天空喘了一口气。
“’原来是躲避蔡老黑的目光。“我漠然地笑了笑。
“是呀,我们只好躺在棺材里做爱。”高菊娃羞涩地笑了笑,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望着高菊娃说:“你和情夫的心底超出了性范畴,这绝对是你的爱情生涯里最致命、最辉煌、最震颤心灵的,棺材里做爱……蔡老黑知道吗?”
“他蒙在鼓里。”高菊娃黯然神伤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摸着牛背。
“真有这事?”我像触电似的紧缩了一下身子。
“他晓得孩子不是他的亲骨肉,但他不晓得孩子的亲生父亲,也像孩子不晓得自己亲生父亲一样。”高菊娃毫无顾忌地说。
“啥?你还有这样的高明法术,讲给我听听。”我带着一种认真的理解和同情,宽宏大量地说。
“雪凤……雪凤……在哪里?你在哪里哎……找得我好苦,好苦哎……雪凤……”我们被这凄凉的声音打断了,这分明是疯子的呼叫声。我想告诉高菊娃疯子捏胸的事,又怕万一传出去,成了人们的饭后资料,还是咬咬牙沉入肚子里吧!
高菊娃的头轻轻摆了摆,几根发丝向两边荡了几荡,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弧线,她无可奈何地说:“可怜的疯子在叫,他们好像是我的一面镜子呀!”
我们随着疯子的呼叫,看见他在对面的半山腰上,扒下自己身上的破棉袄,赤着上身把破棉袄扯成一缕缕布条,不断地叫“雪凤……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找得我好苦,好苦哟……
雪凤你等等,你等等,我来了,我来了……“谁知那幽灵却本来是飘忽无常的,它怎么也不肯露一露脸,只有一阵阵风向我们刮来,把他那饱含着钻心痛苦的喊声,辛酸地灌入我的耳朵,使我僵立在山地上,内心的悲鸣如狼嚎一般锐亮凄惨,只有我自己能够听见,迸发出不可抑制的热泪,当我再抬头看着他时,只见他边叫过满山野地奔跑着,呼唤着,奔跑着,呼唤着……
他的两条裤腿像两把拖布,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离他而去,他把棉花和布条,东丢一块,西扔一条。我惊诧地问:“高菊娃,疯子为什么要把棉袄扯碎乱丢?”她说:“我们有个风俗习惯,让阎王爷拿着布条带他去见死者。疯子可怜,他曾经算是我们高老庄有文化的人。”她朝疯子那边望去,突然,她的脚像踩在毒蛇上似的尖叫了一声:“啊,疯子爬上了高岩要摔死的呀!”
疯子爬到一块陡峭的岩石上,脸上和赤裸的身上都被荆刺划破,一条条地渗出鲜血,伸开双臂高喊着:“雪凤,你等等我,……你别走,我来了,我来了……”他叫着一脚踏空就掉下去了。
高菊娃二话没说,把犁往地里用力地一插,拉过黄牛扎在一棵松树上,飞快地朝疯子奔去。黄牛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高菊娃连滚带爬地下山,拼命地用尾巴拍打肥胖的腹部,蹄子剔出地坑,并用惨悲的哞哞声不停地唤叫。我解开牛结牵着黄牛沿着山路往下走。只见高菊娃奔到山下抱起血肉模糊的疯子,远远看去他们不像人,像拦车辆用的红色“x”路标。我走近他们说:“怎么样了?”
高菊娃悲痛地说:“断气了。”
“你把尸体放下,我去村里叫他的家人。”惭愧和内疚啮噬着我剧痛的心,我急匆匆地跑到疯子的家,告诉他们疯子被摔得鲜血直流。
疯子老母和哥哥慌忙放下农活,跟着我跑了出来。当我们跑出村口。看见高菊娃把疯子背到村日的草坪上,黄牛也垂头丧气地待在一边。高菊娃向他们说了疯子的经过,疯子的老母“哇”的一声,扑到疯子身上嚎叫大哭:“儿啊!你不该走在娘的前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你与雪凤……儿啊,这是老天的报应,天哪!”
我抬头望着天,乌云从天际压厂来,眼睛看不见光明,心灵也失去了安宁,一种若隐若现的危机感,把最冷静的灵魂也搅得惶惶不安。村民们奔出来了,一片悲励,一阵阵失声痛哭,一双双红肿的眼睛,一声声嘶哑的叫喊。黄牛走在疯子的四周嗅嗅,用尾巴拍打着腹部发出惨悲的啤牌声,企图唤醒疯子。我被这悲伤的气氛感染红了眼睛。
疯子哥哥拉着伏在疯子身上的老母说:“娘,让我把尸体背回家去。”
疯子娘煞住哭声瞪着两眼,气愤愤地说:“你魂落了把死人往家里背,把邪气带进村。”她抱住疯子的尸体,“儿呀,你怎么忍心丢下我啊,我和你一起走就是了,儿啊!”
疯子哥扶着痛不欲生的娘说:“你哭也白搭,把他丢在野外,狗叼狼叼野猪叼的,咋办?”
娘捧着疯子血肉模糊的头哭着:“儿呀,你死得可怜连一张睡床窝也没有,不管天压下来我也得买一具棺材板给你,心头肉的儿啊!”
疯子哥哥愁眉苦脸地说:“我们哪里有钱买棺材。‘政策’把我们用几根棍子拼凑的床拆走了,说我买了老婆偷生儿子!”
有一位农夫说:“幸好你家不是砖屋瓦顶,不然会像其它家一样,将红瓦黑瓦一风刮去。椽子根根拔去。留下的是一堆废物!全是作怪。”
我看着疯子哥哥耷拉着脑袋是最服管服错服罪的了,而计划生育工作抓得这么厉害,婚姻呢?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疯子哥哥,他在接受“政策”种种惩罚时,理所当然的是痛心疾首的忏悔,忏悔,认错,认错……其它很少想,想到了也不敢说。
高菊娃翕动嘴想说什么,好像又把话咽回肚子里去了,也许她想说疯子死得可怜,她家的那具棺材送给他吧!可她又想到那具棺材是她偷欢的温床,爱情的殿堂,人生的向往,日后她与情夫死了可以一起理在这具棺材里。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地拉着牛绳,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深感沉重,没有给疯子做有益的事而感到别扭和不愉快,我的钱又给了阿良娘,无法给疯子购买棺材,低垂着脑袋闷闷不乐地跟着高菊娃就走。
突然,疯子娘拦着我们可怜巴巴地乞求道:“菊娃,你……
你家那具……我指望着你……”
高菊娃咬咬牙说:“拿走吧!叫四个人来扛。”她看着围在疯子尸体旁的村民说,“哎,荣福、荣禄、荣寿、荣景,你们四人跟我来扛吧!”
高菊娃走在前,我们一帮人跟在后。
荣寿说:“我看把他们葬在一起吧!”
荣福说:“还是把疯子埋在他父亲旁,雪凤心肠恶毒哪,生要他死也不放过他。”
荣星说:“谁像你见婆娘生了囡,你三天两头打她。”
荣福说:“我们村哪家男人不打婆娘,就算蔡老黑没动高菊娃的一根手指头。”
荣寿说:“我有个像高菊娃一样的好婆娘,我死也胜过了。”
我用憎恨的目光盯了盯荣福冷冷地说:“你婆娘生了囡,你经常打骂她,我上法院告你虐待罪。”
高菊娃从压抑的喉咙里飘出很低的声音,说:“荣福哥,你明日把婆娘接回来。不要死封建,男女都一个样,你看我们村的仙花囡从外地打工回来,交给父母亲一捆捆钞票,比你们汉子还要强得多呢。”她扭过头来看荣福。
荣福若无其事地说:“我明日就把她接回来,也不打婆娘了。
反正还可以生第二胎。哼,当农民就是占了这个好便宜。高菊娃,你生了蔡数灵这个孩子叫人多眼热!我真代蔡老黑兄弟高兴。”
我想荣福的这些话,高菊娃听了心里像刀剁一样疼痛,但她表面上还是笑笑说:“荣福,你囡长得白白胖胖,真招人眼红呀!换成我是你荣福,我不把婆娘疼死才怪呢?”
一路上我们东拉西凑地说着,不知不觉地到了高菊娃家。高菊娃说:“到家了,你们抬吧!”他们四人抬起了那具给高菊娃和汉子日益滋长幸福的棺材。高菊娃连忙走到篱笆墙外烧了一把稻草避邪,她从牙齿缝里挤出来那遥远而苍白的声音:“雪凤妹子,成法来找你来了,我祈祷你们在阴间白头偕老,等到我们去找你们的时候,请你们去阎王那里说说情,让我和他到天堂结成亲。”她用手抹着脸上的眼泪,然后垂下五指叉开两手,呆呆地立在那里望着远去的棺材,一直想像她与野汉子搂抱在棺材里有过很多欢乐时光的温馨。许许多多燃亮她那沉默记忆中的东西,像车窗外边晃动的风景,—一飞掠过去。当高菊娃回过神来又一次望着渐渐远离的棺材,仿佛是在和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告别,仿佛把自己沏底地丢落在一片荒凉的废墟之上,一片无处栖身的灵魂的旷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