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冬天的故事

梦幻青旅 李树红 5353 字 9个月前

“你胡说什么?天狼星又不在北边。”

“哦,可是……星空不是在旋转,银河不是在流动吗?”

“唔……我不知道。但也不是胡乱地旋转、流动吧,我想。”

“哎呀糟了,快七点了,”伊蔓看了眼地球上的时间说,“我们约好七点到的。”

为了不至于迟到,他们只好一路小跑着前进;为了不至于摔倒,郁树只好牵住伊蔓的手;为了不至于迷路,他们只好通过天上的星星来辨别方向。他们牵手跑过一座杳无人烟的公园,经过几条热闹的街,穿过一条阴森可怖的地下通道,坐上一部年久失修的电梯,遇见一位提着菜篮子、被咯吱摇晃的电梯吓得面无人色的老妇,终于到了老牧师的家。

给两个快活的年轻人开门的是那位美丽善良的师母。她眯着眼睛笑了好一阵,才让他们进屋。伊蔓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脱掉鞋子就朝一个抱着把大吉他的小男孩跑去,蹲下身子摩挲他的小脑袋,好像他是那只短尾猫似的。郁树已经好久没见过老牧师和师母,他们待他热情依旧,他却不能自然,见到他们总有些拘谨,甚至有种愧疚感。在他们面前,他总感觉自己是个异教徒,是个渎神者,是个罪人。不过,歉疚感是胡思乱想的产物,厚脸皮才是他的天性,他很快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老牧师一家的热情招待了。

客厅靠墙有几个特别大的松木书柜,里面尽是些外语书籍。老牧师坐在矮桌旁,见到客人也不起身,只是热情地笑着,简单地问候一声,就让郁树随便坐。三个孩子也都在家,他们见到陌生人显然有些拘束,不过很懂礼貌,对郁树极其周到地鞠了一躬,又不好意思再去看他了。

小儿子才四岁,坐在木地板上,抱着一把比自己身体大得多的吉他。伊蔓坐在他旁边,怂恿他为大家露几手。很快,她得手了。孩子拿出吃奶的劲头,才扶正怀抱里的吉他。他稚嫩的小手需要伸得笔直,才能摁住一品的琴弦,另一只胳膊被琴箱挤得老高,手指刚好够得着拨动琴弦。他做足了准备工作,才断断续续地弄出点儿乐声。他弹的大概是他们祖国的儿歌吧,新来的听众很难听出他弹的是什么歌。而且,他只弹了一个短小的乐句,便忍不住沾沾自喜地笑起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博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

唯有比小儿子大几岁的哥哥不以为然,他的神情仿佛表示这样一种情绪:“简直听不下去。”他们用母语嫌恶地对了几句话,小儿便把吉他递给哥哥。或许是出于作为兄长和东道主的某种责任吧,他认为有必要给客人好好演奏一曲。但长兄仍是稚气未泯,冥思苦想一阵后,竟也难为情地笑了起来。不过他及时忍住了羞怯,对观众瞧了一眼,似乎说了句:“好吧,献丑了。”

兄长在琴弦上抡了一下右手指,又用手掌摁住,声音便戛然而止。他沉吟了一会儿,神情竟变得严肃,令听众也不由得认真起来了。他低下头,开始弹奏。他的演奏技巧颇为娴熟,左手变换指法的速度像俄罗斯方块的变形一样快,简直很难看出右手指在拨动,吉他声却像小溪瀑布一样流出来。除了小儿靠着伊蔓茫然四顾外,其余听众都听得入迷,并且从凄美的旋律中多少听出些爱情的意味,尤其让两个成年而单身的客人一时间坠入了涛涛爱河,难以自拔。乐止,入迷的还未醒觉。直到演奏者笑出声,听众里才响起掌声来。

他们的姐姐正在步入青春期,单从脸上的青春痘便可以看出这一层了。她也像大多数处于这个年龄阶段的姑娘一样,见到陌生男子非常羞怯,连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都觉得难为情。她和郁树礼貌性地招呼一句之后,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趴在书桌上写画着什么。她对两个年幼的弟弟总是像长辈一样唉声叹气,好像她和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代沟似的。

三个孩子都很瘦,而且都不会说中文。郁树很想逗逗小儿,但是他对他们的语言一窍不通,只好作罢,光是看着孩子们傻笑。后来,伊蔓给他当了翻译,他才勉强和他们说了几句话,问问他们读几年级,上什么学校。但他想说几句挑逗小儿的话,伊蔓却不愿帮他翻译,或者胡乱说些什么来搪塞。

“最近怎么样啦?”老牧师笑眯眯地问郁树。

郁树不能确定牧师问的是不是信仰方面的情况,又不好直接问,只好含糊地说:“唔……还好吧……老样子。”

“没关系的,不用着急。”

郁树倒是听出老牧师问的是信仰上的问题了,但他害怕讨论此类话题,恐怕一提到信仰,会忍不住联想到公共汽车上那个疯僧,便点点头同意了。后来,他看出老牧师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来招待客人,并不想为难他的信仰。不过,似乎也只有上帝能让他们连结在一起,因为不谈及信仰,他们就只好相对无言地看着彼此傻笑了。郁树倒是很想打探一下老牧师一家作为凡人的生活情况,但他心里总有些顾忌,唯恐自己说出什么放肆的话来破坏这种纯洁的家庭氛围。他想了想,便不问了。沉默使他感到窘迫,只好垂下脑袋打量自己的长筒袜子。也是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袜子底上破了个洞。他心想着,等他回了青年旅馆,一定要让和尚帮他缝补一番。他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能忘了。

他看到师母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食物从厨房走出来,便想着去帮帮忙。等他赶过去,师母已将那盆汤菜放在了厨房门口的小桌上了。她刚放下菜盆,便立即抓住自己的耳朵,好像抓耳朵能帮助散她热似的。郁树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她笑着说不用了。即便如此,郁树还是帮忙把一摞盘子端到小桌上。与此同时,有人摁响了门铃。

来者都是郁树已经相识的人。首先跑进来的妮妮。她脸冻得愈发红得厉害,而且她今天穿着厚实的羽绒服,使其看起来更圆更胖,简直像极了那个标致的雪人。她见到郁树,显得无比激动,狂乱地尖叫了一声,只恐怕祝英台或朱丽叶忽然醒来看到自己的爱人,也不见得那样欣喜吧。郁树被她的热情弄得有些难为情,但又不好泼她冷水,便说了句好久不见。跟着妮妮一起进来的,是她的室友,那个大波浪卷发的姑娘。郁树听见妮妮叫她婷婷,他也就这么叫她。他和她打了声招呼,忽然觉得她很有女人的韵味。可他很想跟她保持一种纯洁的友谊,便不再往那方面用心。随后,晚餐开始了。

老牧师家的用餐习惯也像在团契那样,每人端个盘子,随意坐在哪里进餐。这样的用餐方式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礼节,郁树能够毫无拘束地品尝师母的手艺,为此窃喜。尝过师母的手艺之后,他简直有些后悔没有继续和伊蔓一起到教会做礼拜了。不过,他认为经不住美食的诱惑而改变信仰是可耻的,便坚定了立场。等他喝了几口泡菜汤,又有些动摇了。他就是这么一边用餐,一边胡思乱想的。汤足饭饱,良好的消化使他心情愉快极了,他决定以后再考虑信仰的问题。“毕竟,现在还没到紧要关头嘛!”他决计回青年旅馆在思考信仰问题,“可千万不能忘了!”

餐毕,伊蔓提议玩一种纸牌游戏。大家欣然同意了。就连处于青春烦恼期的大女儿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离开了那个她趴了一整晚的书桌,和大家围坐到矮桌旁。郁树听到伊蔓说出游戏名称,只好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不过,这游戏极其简单,他只听一遍,便领悟了其中的要义。他们围着那张矮桌坐下来,因为桌面并不大,大家只好挤一挤。在发牌之前,伊蔓把大家就近分成了三组,她和郁树、小儿待在一块儿。然后,她把手里的牌平均分给了在座的每个人。大家抓起面前的一堆牌,整理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伊蔓喊指令。在喊开始前,伊蔓又对郁树重复了一遍游戏规则,郁树朝她皱着眉点了点头,又发毒誓说自己绝不拖后腿的。游戏开始了。

游戏规则是这样的:听到开始的指令,便先把手中的a放到桌面上,然后把同一花色的2压在上面,接着是3,以此类推,哪一组先把手里的扑克牌出完,即可获胜。这个游戏制胜的关键就是:眼疾手快!

大家都异常激动,无比慌乱,急于把手里的扑克牌都压出去,常常把手按到其他人手上——实际上,这个游戏的乐趣全在于此。起初,他很高兴能和伊蔓分到一组,但是一局下来,他觉得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因为伊蔓在这方面并没有多少天赋,甚至比不上夹在他们中间的四岁孩子。郁树倒不在乎输赢,只是看着两个队友灰心丧气的模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此外,获胜的老牧师一组总要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如果不想办法杀杀他们的锐气,他们更要忘乎所以,甚至手舞足蹈起来了。

后来,郁树想到一个妙招,让伊蔓坐在他和孩子中间,把三个人的牌紧挨在一起;这样一来,他和那孩子就可以帮伊蔓把牌按出去,她也可以帮他们出牌。第二局,他们还是输了,不过已经取得很大的进步,至少不是垫底的一组,伊蔓和那孩子也不再悲观。伊蔓发牌的时候,垫底的师母一组也把脑袋聚在一起商量对策。获胜的仍是老牧师一组,老牧师、女儿、妮妮果真唱起歌、手舞足蹈起来了。

郁树组终于赢了一局,那孩子高兴得跳了起来,搂住郁树和伊蔓的脖子,在他们脸上亲了一口。这个举动让郁树浮想联翩,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似的。他们一连赢了三局,笑得肚子都疼、嘴也合不拢了。不过好景不长,因为老牧师发现小儿子总是耍诈,小儿时常不分6和9,便随便把它压在5和8上面,或随意把7和10压在它上面。小儿扭扭捏捏地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而且并不总是这样。此后,大家都留意到这一点,他们这组再也没有获胜过了,因为那孩子遇到6和9的时候总要数一数花色的数量。尽管无法获胜,他们的快乐却不因此而减退,尤其是两个成年的大人,他们不得不更加努力,同时也更加欢快。直到孩子们玩累了,困倦了,要去睡觉了,成年的大人们才想到是时候停止这种游戏了。

“这盒扑克牌已经买来好几年了,”休息的时候,师母一面把扑克牌装进盒子,一面说,“只花了几块钱,却可以带给大家这么多快乐……真是太划算了,已经很划算了,不是吗?”

几个年轻的客人都点点头表示同意,并且因为师母说出那样的话,大家立刻对那副磨损严重的扑克牌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情,目送着它们被塞进盒子里,又被放置在书柜下面的一个抽屉里。他们发现,在这个温馨的客厅里,几乎所有物品都受到了像这副扑克牌一样的待遇。尽管它们皆不是稀罕之物,却富于一种家人般的亲切感,都是弥足珍贵的。这种虔敬的情感在郁树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又一次下定决心:一定要拜托和尚把他那只破洞的长筒袜缝补起来,可千万不能忘了!

郁树跟着伊蔓离开老牧师家的时候,心里还一直惦记着补袜子的事情,以致于他连句道别的话都忘了说。他们匆匆忙忙地跑到公交车场,恰好赶上了末班车。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今天可是平安夜啊。”郁树突然对坐在旁边的伊蔓说,但他说这话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突然想起来,便脱口而出了。

“嗯,是啊,是平安夜,我早告诉过你了,”她坐在靠窗一侧,望着窗外掠过的雪景,有些恍惚地说,“平安夜……怎么啦?”

“唔……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他察觉到她脸上略过一丝阴翳,便决定给她讲个笑话,“我突然想起我的长筒袜破了一个洞……你说,圣诞老人会不会往破洞的长筒袜里塞礼物呀?”

“哦,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微笑着说。

“哈哈,没关系的,祝你平安夜……呃,祝你平安!”

“嗯……圣诞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