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冬天的故事

梦幻青旅 李树红 5353 字 9个月前

“嗯,年年如此。”

“真是些愚蠢的鸟儿!”郁树在心里感叹道。

“我们往这边走吧。”伊蔓指着一条通往湖心小岛的栈桥说。

“哦,好。”郁树跟着她身后说。

栈桥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枞树和琉璃瓦屋顶上也堆着丰厚饱满的雪,只有光秃秃的柳条无精打采地垂向水面,像是没有收到圣诞礼物的孩子一样毫无生气。油墨般的湖水里,干枯的荷杆之间,游晃着许多色彩斑斓的鲤鱼。在一个围着竹篱的园子里,有几棵热带棕树站在夕阳下面瑟瑟发抖,仿佛想要尽快抖掉落在头上的几片雪似的。原来,制造棕树给人以发抖错觉的是两只嬉闹的小松鼠。两个小家伙生着绒绒的灰毛,使身子看起来胖嘟嘟的。它们在几棵棕树之间上蹿下跳,互相追逐。大概是当中有只松鼠脑子不好使或者手脚不灵便吧,它没能抓住棕叶,从叶端坠下来,做了一次近乎自由落体运动后,一头栽进雪堆里。它在雪坑里捣鼓了一阵,又探出呆蠢的小脑袋,打量了路人一眼,便翘着沾满雪的粗尾巴窜到最近的一棵棕树上。

正当郁树望得出神,谁知伊蔓发什么神经,她突然用马靴蹬了近旁的枞树一脚,又匆匆跑开了。吃了大亏的郁树迅速弯下身子裹起一个雪团,朝跑开的伊蔓扔过去。大概是他以前经常打篮球的成果吧,雪团直接击中了伊蔓的后脑勺。她像一只吃了枪子儿的鸟儿似的落到雪地里,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哭泣状。郁树心想她是在装样子,便故意慢悠悠地走着。可他想到那个雪团不是一般的大,而她一般是不开玩笑的,又一直坐着起不来。“该不会脑震荡了吧?”他有些担心,便朝她跑过去。他弯下身子想扶她起来,而她却把一捧预备好的雪扣到他脸上,大喊一声:“圣诞节快乐!”然后跑远了。郁树愣在原地,心想这辈子也不再原谅她了,可他又觉得她顽皮起来更可爱,便跑去追她了。

黄昏时分,霞光染红了雪地,公园一旁的建筑亮已燃起灯火。大概是为了庆祝耶和华的降临吧,小酒馆门前的枞树上挂满彩灯,门前站着一个天真活泼的圣诞老人,总是不厌其烦地扭着屁股向来客鞠躬。民间的上帝只要下细一看,便会发现他裤脚处连接着一根花色电线。天还没黑,郁树和伊蔓已经跑到校园。校园里的雪地受到学生的蹂躏,已然不成样子。在一片松柏包围的空地上,学生用积雪塑造了许多形体,有城堡,宫殿,阿猫阿狗,什锦玩物,还有巨大的人体器官;当然,最多的还是雪人。其中有个像模像样的雪人又大又标致,博得了人们的青睐,不少女学生抱着这个雪人拍照,把脚后跟翘得和屁股一般高,尽量摆出和雪人一样天真的神气。

这个雪人脑袋上歪扣着一只铁桶,眼睛上塞了两个易拉罐子,胡萝卜鼻子翘得很高,枯枝弯成的嘴巴咧得老大,胖乎乎的身子上生着两只枞树枝手;两个大小圆球的交界处,拴着一条红色围巾;围巾的流苏下面,整齐地向下排列出三颗松果子纽扣。总之一句话,这个雪人标致极了。雪地里仍有许多学生在打雪仗,而郁树和伊蔓却已经和好如初了,他们几乎是依偎在彼此身边穿过校园的。

霞光淡去,森蓝的天空也逐渐失去光泽,一弯新月旁闪出几颗小星。街道上霓虹渐渐,汽车也打开了头灯。他们在公交车站台上哆嗦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一辆开放暖气的车子。车里极其拥挤,郁树和伊蔓几乎紧贴在一起。郁树嗅到伊蔓头发的香气,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伊蔓感受到郁树的鼻息,便仰起脸来疑惑地望着他。他们好像陌生人似的打量了彼此一会儿,又神经兮兮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感染了座位上的老奶奶,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问他们公车是否到她所说的那个站了。伊蔓告诉她下个站便是。老奶奶又安然地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伊蔓只好在到下个站的时候再提醒她一遍。老奶奶摇摇晃晃从后门地下了车,转过身来朝他们挥了挥拐杖,以表谢意。

前门上来了许多乘客,司机一个劲儿地大喊着“往里走”。大概是这种粗声粗气所产生的力量吧,神秘力量迫使郁树不得不与伊蔓分开几回,不过他们最终又在垃圾篓旁边会合了。不知所为何事,他们只要看对方一眼,便会傻笑起来——因为天气冷得要命,车里却有暖气;因为他们受到排挤,然而又挤到一块儿;因为他们有些难为情,但也很享受这种尴尬——无论什么,都能成为他们发笑的理由。

汽车又驶过几个站,他们仍在犯傻。不过,后来发生的一段小插曲破坏了他们那种傻里傻气的氛围。

好像挤海绵里的水一样,从裹在一起的肉团里挤出了一个人来,站在他们之间,和他们扶着同一根黄漆铁柱子。这是一个老女人,身上却散发着浓郁的流浪汉气息。她的头发零乱而花白,面容黝黑憔悴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得多;她嘴角下沉,神情坚定却忧郁,紧紧盯着黄漆铁柱子,约莫一分来钟都不眨一次眼睛;她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破旧棉衣,脖子上邋里邋遢地挂着一条原本是白色的围巾。某个时刻——大概是得到了神灵的启示吧——她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辉,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们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都是上帝给我们的。我们的鞋子、袜子、帽子、身子……”她不是和别人说话,而是一直眼睛也不眨地盯着黄漆铁柱子,似乎就是念给这根柱子听的。她流畅地大声叨念着这些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话,念了很久。她的话旨在说明上帝创造了世界。

郁树被这番突如其来的表白吓了一跳,还以为老奶奶要以死来证明三位一体的联系呢。后来,他发现疯僧没什么害人的举动,只是痴迷于叨念经书罢了。他觉得这很有意思,很想发笑,但考虑到伊蔓的感受,便抿抿嘴唇,强忍着笑意。伊蔓看着疯狂的基督徒,又看到郁树露出那种装腔作势的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听到车厢里有人议论老人的疯病,有人担心她要抓狂咬人,有人判定她是走火入魔了,有人怀疑她衣服里藏了一桶汽油或几枚炸弹……不知是气恼多一些,还是怜悯多一些,伊蔓难受得脸都红了。车子一停下来,她就跟着到站的乘客跳下了车。

“小蔓,还没到站呢?”郁树冲她喊道,见她不回头,只好跟着下车了。“我为什么要喊她小蔓啊?小蔓可是那只蠢猫的名字呀。”他想。他回头看了一眼暖融融的车厢,看到疯僧已经被上下车的乘客挤到垃圾篓旁边。她转了个方向,依旧对着黄漆铁杆,念念有词而面不改色。郁树猜想,要是不受到外界的阻力——比如给她一耳光——她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你怎么啦?伊蔓。”郁树追上伊蔓,问道。他很想一把拉住她或把她抱住,但又有些难为情,只好小跑跟在后头。“你到底怎么啦?”

“你觉得很可笑,是不是?”她头也不回地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你觉得我们都是疯子,是不是?……你要是想笑,那就笑好了,为什么要忍着呢?”

“你在说什么呀?……不过,她确实有些疯狂。”他小声地补充道。

“可是谁清醒呢?谁是正常人呢?我也是个疯子,别跟着我!”她愈发大声地说,走得愈发快了。

“她是不是真的疯了呀?”他想。“伊蔓,你走慢点儿,等等我,你会摔倒的……”他喊。

“你就嘲笑……”伊蔓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打了个趔趄,果真摔倒了。她跪倒在一个斜坡上,又顺着斜坡滑了一段。

“我大概是个乌鸦嘴吧!”郁树捂着乌鸦嘴想。

他急忙朝她跑去,不料斜坡上结了一层冰,根本刹不住脚,使他一直踉跄着溜了下去,在坡脚摔了一跤,滚了好几圈。他穿得厚,地上又铺了一层雪,他不但不感疼痛,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为了哄伊蔓开心,他干脆伸直了四肢,仰面躺着装死。

伊蔓本想大哭一场,因为她刚才难受得要命,而又恰好在最难受的时候非常狼狈地摔倒在地,出于一种女人的本能,她倒是很想哭给郁树听的。不过他也摔倒了,又摔得比自己还惨。他一动也不动躺在地上,以致使她真的担心他是不是摔坏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小心地朝他走去,可还是没稳住,滑了下去。但她没滚几圈,就被郁树挡住了。

“你没事吧?”郁树问滚到身边的伊蔓。

伊蔓没有搭理他,想直起身来,但郁树拉住了她,他把她的脑袋安放在自己的手上,指着天空说:

“你看天上的星星,多么宁静和谐啊,我们干嘛非得斤斤计较呢?”

“那颗是北极星吗?”伊蔓沉默了一阵,忽然随便指着一颗亮眼的星星,天真地问。

“怎么可能?那边是南天啊。”

“那么,是那颗吗?”她又指着另外一边天的星星问。

“有可能。”

“旁边那颗是天狼星吗?最亮的那颗,看到了吗?”